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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旺家的把树皮倒在院墙下,将空麻袋放进仓棚,拍打掉身上沾着的木屑,提着兔子进了门。柴旺刚起炕,正睡眼惺忪穿棉裤呢。他见老婆提着只毛茸茸的兔子进来,惊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贮木场的王店大哥套的,说是送给咱过年吃。柴旺家的说。
你又去北山搂树皮去了?柴旺心疼地说,看看脸都冻红了,外面冷吧?
二九了,能不冷吗?柴旺家的说,你今天出门时把这兔子带上吧,找个饭店卖了。
柴旺说,这是野生动物,明目张胆地卖,让人抓着会罚款的。
柴旺家的说,这么说王店大哥套兔子也是犯法的了?
柴旺系上裤腰带,跳下炕,说,那是了!
柴旺家的&ldo;啧啧&rdo;地说,真难为了王店大哥!
柴旺说,你把毛衣拆了,给王店织毛袜子,现在又一口一个王店大哥地叫,以后我可不能让你去贮木场了!
毛袜子你不也有份儿吗!柴旺家的笑了,说,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都六十多了,人家是可怜咱!
福翩翩(6)
柴旺穿上鞋,跺了跺脚,说,六十的人就不能吃&ldo;那一口&rdo;了?
柴旺家的朝男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我看你在外面学坏了!
柴旺被踢出一个屁来,这个屁像爆竹一样炸响,把他们夫妇逗笑了。柴旺说,今年兔子少,一只少说也能卖一百块。卖了钱,你给王店买上两瓶酒,再买上几斤核桃和红枣,过年了,算是咱的心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哩。柴旺家的愉快地说。
太阳说出来就出来了,柴旺家的去灶房烧火的时候,发现玻璃窗已泛出橘黄的光晕,是晨曦扑在上面了。柴旺在她身后说,进了腊月后,卖春联的生意特别好。他发现那些春联都是印刷的,红纸上的字不是烫金就是烫银,春联的内容也大同小异,不新鲜。他有一个点子,要是自己写了春联出去卖,全城可是独一份,肯定赚钱!这生意不需大投入,买些红纸、墨汁就行。柴旺家的说,就你那两把刷子,写的字跟蟑螂爬似的,再说你又不会编词,别做这个梦了!柴旺说,我是没那水平,我可以和人合伙呀!刘老师家的春联不是年年都是自己写的吗,他那字敦实、受看,我买纸墨,他写,然后我拿出去卖,得到的钱对半分,省得他一天到晚在家闷着!
柴旺家的说,看来你也没白在外面混,还懂些生意经了!
柴旺家的邻居是七年前由城东搬过来的:一对教师夫妻,带着一对双胞胎孩子。他们夫妇一个姓,男的叫刘家稳,女的叫刘英。他们的那双女儿,一个叫刘和和,一个叫刘顺顺。刘家稳原来是语文老师,一场车祸,使他失去双腿,要想出门,只能借助轮椅,他也因此病退了。他的妻子刘英是英语老师,高佻个,白皮肤,瓜子脸,月牙嘴,细眉细眼的,从不高声大气说话,因为她是城西一带模样姣好、挣着工资而又能说一口流利洋文的女人,所以人人都知道她。他们原来住着教师楼,由于刘家稳残疾了,家中收入减少,他们就卖了楼房,买了城西便宜的平房。那套房子是小三间,和和与顺顺姐妹一间,刘家稳和刘英一间,另一间是灶房。他们家门前像其他人家一样也有个小院子,不过他们不种菜,只种花。月季、百合、矢车ju、灯笼花、ju花、爬山虎、地瓜花、葵花,只要是刘英能弄到的花种,她都种。夏季时,她家花圃的香气弥漫在小巷中,使他们家门前的巷子成了城西巷子中最华丽的一道流苏,蝴蝶爱往他家飞,鸟儿也爱往那儿落。刚来时,和和与顺顺才十二三岁,与柴高年龄相仿,他们同级不同校。和和与顺顺不常出门,她们放了学,要么做家务,要么温习功课,不像柴高,整日里疯玩。夏天时,她们喜欢坐在花圃中读课文或是背诵英语单词,柴高听见后,总要站在这院大声挖苦:哎,这是什么鸟儿在叫啊!那院的声音就会逐渐地弱下去。有时在门口碰见了两姐妹,由于她们模样一样,穿着又完全一样,柴高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就会冲她们嚷,你们就不知道穿衣裳差开色儿,好让我知道谁是姐谁是妹!两姐妹就会掩着嘴笑。有一回,柴高居然长叹一口气在院子中对柴旺说,我要是有一天娶了刘老师家的一个闺女,非得闹出睡差了人的事不可!她们一模一样,我知道晚上拉到炕上的是哪一个啊。这话刚巧被在那院花圃中晒太阳的刘家稳听到了,他笑了起来,说,毛头小孩,说话口气倒大!刘家与柴家的交往,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刘家稳不能动,碰到该男人做的活儿时,他就会在那院招呼一声,求助柴旺,帮他修个门呀,镶个玻璃呀,掏掏火墙的灰呀,或是搬酸菜缸等等。为了报答柴家,刘家夫妇主动要求给柴高补课。柴高去了刘家后,听上两道题就会打瞌睡。他一打盹,调皮的顺顺就会握着一只团扇,把他当蝴蝶来拍。柴高惊醒过来,看见顺顺的笑脸,就恼怒不起来了。兴许是柴高的话起了作用,刘家姐妹开始嚷着要穿不同颜色的衣裳了,分配的结果是姐姐和和穿红的,妹妹顺顺穿绿的。柴高从此就能分清她们了,他也依此叫她们为&ldo;红和和、绿顺顺&rdo;。和和比顺顺文静,功课也比顺顺好。所以升了高中以后,虽然她们都在重点高中,但和和在快班,顺顺在慢班。柴高呢,他只考上个普通高中。柴高喜欢顺顺,他给她做过柳笛,编过花环,采过野果。有一次顺顺忧心忡忡地告诉他,说是班上的一个男生给她写了求爱信,约会她到乌吉河,如果她不去,他就在岸上留下一封遗书,投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为刘顺顺死的!柴高说,这小子胆子可真肥呀,敢威胁你!柴高陪着顺顺去了乌吉河,那个男生果然等在那里。他没有料到顺顺会带个男生来。柴高可是有备而来,他全副武装。柴高见到那个男生,不动手不动口,而是&ldo;刺啦‐‐&rdo;一声拉下甲克衫的拉链,不仅那男生被吓得后退了一步,顺顺也闪开了。柴高等于打开了一个兵器库,他赤着上身,用麻绳在自己胸脯上纵横交织地结了一张网,上面吊着型号不一的菜刀、锤子、老虎钳、锛子和斧头。总之,凡是能用来做凶器的,他悉数披挂着。柴高掀着衣襟,使它们像老鹰的翅膀一样张开着,他咧着嘴,一步步地向那男生逼近,那男生只得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到河水中,&ldo;哇‐‐&rdo;地一声哭了,柴高这才作罢。从此以后,那男生果然不敢骚扰顺顺了,而顺顺也因此怕上了柴高,觉得他太野蛮了,所以再碰见柴高时,她就躲躲闪闪的。柴高很生气,他指着她说:绿顺顺,你个没良心的!高中毕业后,和和与顺顺分别考上了大学,红和和在北京,绿顺顺在省城。柴高落第后则上了职业技术学校。他大约意识到绿顺顺已经变成了一只翠鸟,远远飞走了,所以见了顺顺垂头丧气的。顺顺对他说,你再复习一年吧,让我爸我妈帮你补习,明年再考,要不然,你一辈子就窝憋在这里了!柴高装做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不费那个脑筋了,我也没上大学那个命!我在职业技校学门手艺混饭吃得了!我看你爱花,想学园艺,将来给你当花匠;又想你爱吃,想学厨艺,可我最怕油烟了!要不就学美容理发吧,将来给你烫个飞机头!柴高说的时候,似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他的心却抽搐着。顺顺听着听着,突然&ldo;哇‐‐&rdo;地一声哭了,她指着柴高说,我的头发这么顺,你凭什么要给它烫成弯弯曲曲的?想让我的脑袋吊着一条条蛇啊!她哭着跑了。柴高在她身后喊着,绿顺顺,绿顺顺,我这是跟你开玩笑呢。
福翩翩(7)
和和与顺顺上了大学后,刘家的生活就更拮据了。她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占据了家中大半的开支。刘家稳在家时间久了,也无聊,这两年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心脏也不好了,每天要吃药。隔着墙,有时柴旺会听到他们夫妻的吵架声。要是这声音出现在清晨,柴旺家的会对柴旺说,他们昨晚这是没睡好,人睡不好了火气旺。而若是晚上传来了吵架声,柴旺则会对柴旺家的说,是不是他要吃&ldo;那一口&rdo;,他媳妇不让啊?柴旺家的说,他的腿都截了,怎么吃&ldo;那一口&rdo;呢?柴旺说,你懂什么,他的腿截了,那个东西好着,该吃还得吃!柴旺家的说不过他,就去挠柴旺的胳肢窝,把他痒得胳膊抽搐着,她就会发出快意的笑声。
为了节省点路费,也为了假期打工能赚点钱,缓解父母的经济压力,顺顺去年过年没回家。和和回来了,她还穿着上高中时穿的红布衫,过了初三就返校了,要回去给人做家教。柴高出了事后,顺顺给家里打电话,要柴高监狱的地址。刘家稳把这事说给柴旺,柴旺一摇头说,顺顺理睬这个混蛋做什么?让他自己在监狱里好好反省吧,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刘家稳说,顺顺给他写封信,鼓励鼓励他,对他的改造有好处。柴旺想了想,就把地址给他了。柴旺知道儿子喜欢顺顺,因为喜欢她,连带着连绿色都爱了。他买汗衫、裤子和球鞋,一定要绿色的。吃菜,也喜欢夹绿色的菜叶往嘴里填。除了吃和穿,他把住的地方也&ldo;绿化&rdo;了,他屋子的墙围子原来是黄漆的,他非说那是屎的颜色,看了让人恶心,闹着让柴旺买了筒绿漆,厚厚地刷了一层,把颜色给改了。小孩子的这点把戏,怎么能逃得过大人的眼睛呢。柴旺知道儿子配不上顺顺,就像麻雀不能和孔雀相配一样,这是他不想把儿子的地址给顺顺的根本原因。
刘家稳平素在家也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擦桌子扫地,烧炉子,做点简单的饭菜等。到了腊月忙年的时候,他会把笤帚绑在木棍上,举着它挨个屋子扫尘。常人一天可以干完的活儿,他摇着轮椅要做三、四天。他还喜欢糊上一盏红灯笼,除夕时吊在院子的一棵山丁子树下。柴旺最佩服的,是他每年都要自己写春联,贴在门上。柴旺每回看了,都要回家羡慕地跟老婆说,还是有文化好啊,你看人家写的那几笔字,看着比街上卖的那些字都好看,有筋有骨的!柴旺家的说,他贴这样的春联,是想让过往的人知道,他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是有水平的家。柴旺说,可惜我不太懂那字的意思。柴旺家的说,他家的狗都得叫着个和尚的名儿,那对联不更得玄啦!柴旺一想起&ldo;空竹&rdo;这个狗名,就笑了。
柴旺吃过早饭后,就到刘老师家去了。空竹听到门响,从窝里爬出来,撒着欢儿跑过来,叼柴旺的裤脚,很亲昵的样子。刘英已经上班了,刘家稳戴着老花镜,披着棉袄,坐在窗前读书。见柴旺进来,他放下书,叫了一声&ldo;柴哥&rdo;,问他这一段生意好不好。柴旺说,好什么,一天挣个块八角的,也就是够买两块豆腐吃的。柴旺见玻璃窗上飞满了霜花,屋子冷飕飕的,就说,这么冷,怎么不多烧点?刘家稳苦笑了一声,说,这不是为了省点煤吗。煤一年比一年贵,按暖和了烧,等于烧我的骨头,心疼啊。刘英一上班,我就给炉子断火,傍下晌的时候,我再点起火,这样她下班回来屋子就有热气了。柴旺说,哎,你对媳妇是真心疼啊。刘家稳凄凉地说,我一个废人,心疼她顶什么用?也没落得个好啊。柴旺想起了时常听到的他们的吵架声,怕刘家稳酸楚,就没敢接这个话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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