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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的沉沦》1(1)
“来,看着我。我喜欢你这双眼睛的颜色。你叫什么?”
“叫让。”
“就叫让吗?”
“让·葛辛。”
“从南方来的,我看得出,多大年纪了?”
“二十一。”
“是艺术家吗?”
“不是,夫人。”
“啊!那再好不过。”
在一个六月的夜里,一个风笛演奏师和一个埃及女人,在德苏勒特家的书房背后,棕榈与树样的凤尾草的荫蔽中交换着这些简短的话语,在化妆舞会的尖呼声、笑闹声和歌舞声中,并不容易清晰地听到。
对于埃及女人的刨根问的,风笛演奏师用他那年轻人的坦白和一个沉默好半天了的南方人的轻松一一作了回答。对这个由画家和雕刻家组成的圈子完全陌生的他,刚走进舞会便被领他而来的朋友遗忘了,他有着惹人爱的被日光晒成了金褐色的漂亮脸孔,有着像他所穿的羊皮衣上的羊毛般密而短的黑发,他已经闲荡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了。
跳舞的人的肩膀不时地猛撞他一下,书房侍仆们嘲弄讥笑他那挂在肩上的风笛和在这个夏天的夜晚显得笨重不便的山里人的装束。一个日本女人,眼神轻佻,高高的发髻上插着钢针,当她用媚眼流盼他的时候,嘴里低吟:啊!他多么英俊,他多么英俊,这个马车夫!一个西班牙新娘挽着一个酋长的胳膊走过,粗野地将一束白色茉莉花伸到了他的鼻子下。
对于这种种的进攻他并不懂,以为是自己的样子很可笑,于是逃进了玻璃走廊的荫影中,那儿的树的下靠墙放有一个短榻。那女人即刻就来了,在他身旁坐下。
年轻,美貌?他说不上来……两只圆润细腻的胳膊从勾勒出丰满腰身的蓝色紧身羊毛长裙中伸出,裸露至肩;她那带着许多戒指的两手,她那因前额垂挂着奇异的铁饰品而显得更大的灰眼睛,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
不用说,肯定是位演员。德苏勒特家是常有许多女演员来的;这猜想使他不安起来,因为他对于这种人有着很大的恐惧。她坐得很挨近他,肘撑在膝上,头倚在手上,说话带着端庄的甜软,声调中带着倦意。“从南方来的,真的吗?……这么金黄的头发!……真奇特。”
于是她想知道他在巴黎已经住了多久了,问他准备参加的外交官考试是不是很难,问他是不是有许多熟人,又问他是怎样到这罗马大街上的德苏勒特家来的,这地方离他住的拉丁区是那样远。
当他告诉她那个带他来的学生的名字时,“拉古诺里,就是作家拉古诺里——你一定知道他的——的一位亲戚。”女人脸上的表情变了,突然黯淡了,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因为他正是眼睛发亮而看不见事物的年纪。拉古诺里向他保证过他的堂兄将出席晚会并且答应把他引见给他。“我非常喜欢他的诗歌……能认识他真让我高兴……”
她对于他的天真抱以怜悯的微笑,优雅地耸了耸肩,同时用手拂开一棵竹子的柔叶,向舞室中巡视过去,想看看能不能帮他找到他所说的大人物。
此刻,晚会正大放异彩,就像梦幻剧发展到了高潮。那书房,或者不如说大厅,因为那儿很少做过什么工作,—直伸展到房屋的最高处,形成一个大的房间。那轻而透气的夏季帘幔,那细草或铜丝网的天幕,那上漆的屏风,那杂色的玻璃器,那镶在一个文艺复兴时代风格的壁炉四周上的黄玫瑰花,被许多中国式、波斯式、摩耳式以及日本式的灯笼的五光十色的反光映照着,这些灯笼有的是铁制的,有洞眼,成尖形穹窿状,仿若清真寺大门的样子,有的是用彩色纸做成各种果实的样子,有的是展开的扇子、花、鸟、蟒蛇的样子。偶尔,几束一闪而过的淡蓝色的强光使这些五颜六色的光芒黯然失色,就像月光一样,照在所有的面孔和裸露的肩膀上,照在所有的衣服羽饰、金饰和缎带等等的幻影上,这些幻影在舞室里相互挤擦着,在荷兰式楼梯的梯级上投映着,楼梯有着宽大的扶手,通向二楼长廊。楼下,有许多低音提琴琴颈和乐队指挥疯狂舞动的指挥棒。
从他的坐处,青年人从那绿的树枝与正开的牵牛花编就的篱笆中看见了一切,这些红花绿叶与那些装饰品很相配,就像替它们镶了一道边儿。在那连续不断的跳舞动作中,他看花了眼,仿佛看见一位蓬巴杜式牧羊女的小脑袋上戴了一片龙血树叶做的头饰。现在,对他来说,晚会更有趣了,因为他正津津有味地听他的埃及女伴向他介绍这些奇形怪状、滑稽可笑的装扮后面藏着的声名显赫的大人物。
那驱使猎犬的猎人,他的短鞭斜挂着,是查汀。稍远一点,穿着乡村本堂神父的破烂长袍的是伊沙贝伊,他用一包纸牌填进他那有扣带的靴子使他显得高一点。高鲁老爹在残废军人的大盖帽的宽边帽舌下微笑着。她又指出装作一只恶犬的托马斯、库蒂尔,打扮成小狱卒的朱特,打扮成海鸟的卡穆。
几个青春年少的画家穿的是一本正经的古装,一位是装饰着羽毛的米拉,一位是欧仁王子,一位是查理一世,他们很好地说明了两代艺术家之间的不同。后生们严肃、冷漠,有一张成天为金钱操心操出这些奇特的皱纹的像投机商们一样苍老的脸,而前辈们则要顽皮、风趣、喧闹、放纵得多。
《女神的沉沦》1(2)
雕刻家高达虽已是五十五岁了,又有许多研究会的奖章,但却扮成轻骑兵,打着赤膊,二头肌如大力士一般发达,一个当作扁皮袋挂在腰间的调色板靠着他的长腿摇摆着,他正在跳着大肖梅尔时代的四对舞中的男子单舞,与他对舞的是音乐家德玻特,他打扮成纵情玩乐的穆安津,头巾歪斜,扭着肚皮舞,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安拉,安拉”的尖叫。
在这些快乐的名人周围摆了一大圈椅子供跳舞的人休息用,此刻,在第一排椅子上坐着这座宅邸的主人德苏勒特,挤皱着他的小眼睛,有着卡尔梅克式的鼻子和斑白的胡须,其他人的快乐令他感到幸福,他玩得痛快极了,表面上却又装作不是那样。
德苏勒特工程师在十一二年前是巴黎有名的艺术家,脾气很好,很有钱,有艺术趣味,他那安然自得的态度和对于公众意见的蔑视使他过着漂荡的独身生活。那时他正负责托里至泰埃朗的铁路工程,每年为了从十个月的辛勤工作、风餐露宿、驰骋奔波在沙漠和沼泽中恢复过来,他回到巴黎,在他在罗马大街上的这座宅邸里度过炎炎盛夏,在这座根据他的匠心建造起来的,装潢得像夏宫的房子里,他邀集风趣幽默的男人和美丽的女子,向文明社会索要几礼拜它辛香芬芳的精华。
“德苏勒特回来了,”一看见那些掩在玻璃前廊上的大纱幔子像剧院的幕布一样升起,艺术家圈子里便传开了消息。这意味着节日开始了,意味着在这个适于旅游和洗海水浴的季节里,这一地区将从死寂沉闷中醒来,人们将能享受两个月的音乐、盛宴、舞会以及美味。
在家中通宵达旦的喧闹沸腾中,德苏勒特就好像一个局外人,这个不知疲倦的花花公子在寻欢作乐时既疯狂又冷静,他目光迷离,面带笑容,好像已神魂颠倒,实际却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和清醒。这是一位极其慷慨大方的朋友,对女人有着一种东方男人对女人常有的那种轻视,那些被他的丰厚财产和快乐的交际圈吸引来的女人们,没有一个能吹嘘说自己作他情妇的时间超过了一天。
“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个好人……”在为葛辛作了这些介绍后,埃及女人又补充道。突然,她停了下来:
“你想见的诗人来了……”
“在哪儿?”
“在你面前……穿着乡村新郎衣服的那个……”
年轻人不禁发出一声失望的轻呼“噢!”诗人!就是这个满头大汗、油光发亮、戴着尖尖的假领、穿着绣花背心、矫揉造作的胖男人吗?《爱情诗章》中那绝望的呐喊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每次读起这首诗他都感到激动不已,这时他又不由自主地低声吟诵起来:
为了温暖你骄傲的大理石身躯,
噢,萨芙,我奉献了自己全部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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