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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因郎天裁和蓝一号的再次精心策划、一拍即合而结束。不久,更令人惊奇的消息传来,王伯瀚拐走的不是军阀廖佐煌的小妾柳水英,而是当年廖佐煌的队伍攻下长江下游水城宜昌,抢来的一个会弹琵琶的歌女。这故事听起来十分蹊跷。如风老辈浑浊的老眼望着窗外,声音幽幽,伴着窗外北风丝丝颤抖。
一九五○年,春末。解放涞滩的战斗刚刚打完,廖佐煌的起义队伍刚撤离涞滩码头左侧的军事重镇狮子岭城堡,开赴老君山观音洞接受改编。中午,他顶着毒辣的日头,亲自划船漂流而下,赶往涞滩码头,在一堆乱石中,用脚踢出了王伯瀚血肉模糊的脑袋,亲眼看见他糊满泥浆的额头上,有一个被手枪子弹击穿的窟窿。王伯瀚是廖佐煌派家丁特务,去涞滩码头砍了头并击穿了前额死的。一辈子疯疯癫癫的如风老辈,对这件事情十分清楚。年过八旬的柳如风,那时是廖佐煌的管家。早年,他和乌溪河对岸桑树林中的桑家小姐攀亲,在皂荚树下的吊脚楼上,生养了一对双胞胎,柳水英和柳水灵。姐妹俩刚满十六,就被廖佐煌霸占了去,做了姨太太。姐姐水英和当时的军师王伯瀚偷情,被廖佐煌发现后,谋害于通往涞滩的鸳鸯桥。水灵陪姐姐进省城读书,参加了地下党。解放时,带工作队回小镇上来搞征粮土改,把廖佐煌的老家万年台歇马场作为临时乡政府。后来,被假装起义又暴乱的军阀土匪廖佐煌的队伍,包了“饺子”。柳水灵和来自陕西潼关或渭河平原的工作队队长老商一起,被廖佐煌指挥的土匪,脱光了身子吊在女儿坪的洋槐树上,点了天灯。那时水灵正怀着老商的孩子。冬水田里,土匪剖开水灵的肚子,滚出一个水汪汪的光屁股婴儿。这个命运多舛的婴儿,被一个姓郎的乞丐救活,改名郎天裁。后来,郎姓乞丐死后,郎天裁随了逃亡他乡又返回来的廖家管家柳如风,也就是他外公。他们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几经周折,郎天裁现在成了乌溪小镇的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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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荚(2)
如风老辈没有亲眼见到女儿水灵与从未见过面的女婿老商,被土匪“点天灯”的心碎场面。他给我叙述这段往事时,也是断断续续,气喘吁吁。话语像老商、水灵的血肉一样模糊。深埋在他心里的痛楚,多年来不为外人所知。
再说当时。廖家管家柳如风,在烈日下的涞滩码头,望着乱石丛中的王伯瀚带血的头颅,难过悲愤屈辱。他脱了长衫,跳进鸳鸯桥下的河水中,去寻找水英的尸体。他沉下水去,摸了几个来回,什么也没有找到,便从河面上摘了大片的荷叶戴在头上,跳上岸来,赤裸着上身,把廖佐煌管家的内衣外裤,撕成红黄黑布条,缠在身上,在满是腥味的鹅卵石丛中,又唱又跳又叫:
“变天了!变天了!”
高瘦的老辈柳如风,从此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已经死去过好几回。他瘸着细腿、头顶荷叶、挥舞彩色布条的舞姿,居然和早年消失了的观音岩洞壁上张牙舞爪的鬼怪图案完全一样。他心里痛呀!没满四十,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解放初期,两年不到,相继屈辱地死去。命苦哇!水英和水灵,先被廖佐煌霸占,而廖佐煌和他年龄差不多。霸占去就好好过吧,偏不!参加什么地下党,带回什么工作队,王伯瀚是什么人?他不就是小镇东头绣楼上开染坊破了产逃出去的王家小儿子么?
已经发疯,亦说装疯的如风老辈,当时,不愿把王伯瀚淤血的脑袋带回小镇安葬。他觉得王伯瀚和柳水英的丑事,侮辱了柳家门风。而他自己,那时,基本上,一辈子都活得如丧家之犬,哪有什么门风可败啊?
王伯瀚的脑袋在涞滩码头乱石丛中,毒烈日头下暴晒数日。苍蝇嗡嗡营营,蛆虫四处乱爬。三天后,一夜暴风骤雨,脑袋夹着乱石,被滔滔洪水冲进了汹涌的大江。涞滩码头处于三江汇合处,是一个很大很宽的滩头。码头左侧的江面往上走,是终年蓊郁神秘的狮子岭城堡。那是这片山水著名的军事重镇。镶嵌在长江南岸的狮子岭城堡,早已显赫于我国历史军史。从秦汉唐宋,到金元明清,城堡中都留下驻扎大军的遗迹。面对大江,雄踞涞滩码头,虎视眈眈。码头侧面,峭壁山崖,林木森森。森森林木中,掩映着一座古老的大佛寺。大佛是闻名全国的睡佛。整整半片山崖,雕梁画栋。一座巨型卧佛,笑意盈盈,饱满壮硕,两眼似睁似闭,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涞滩码头和码头下面的江流汇合处,更宽阔的水面和漂浮在辽阔水域之上的远山和天空。那里,万山丛中,日夜不停地奔腾着一条汹涌的大江。离涞滩码头不远,有座经年失修的断桥。那是水英被廖佐煌的家丁暗杀的地方。现在人称鸳鸯桥。鸳鸯桥一带总是碧水清清。江水在涞滩码头的水面上打着旋涡。多年后,旋涡把码头上的乱石冲刷得干干净净。几百米开外的鸳鸯桥一带,清水中的荷叶已经绝迹,又长出一大片水葫芦。夏天,碧绿的水葫芦,在如洗的天空下静静荡漾,十分诱人。水葫芦开着紫色的花,幽静神秘,十分惹眼。一场大水把水葫芦冲得布满涞滩码头宽阔水域。秋暮,或者晚冬,月光皎洁。住在大佛寺以东涞滩小镇的居民们,到江边码头游玩,观赏月色下的美妙江景。人们常常看到一对野鸳鸯在鸳鸯桥宽阔的水面上轻轻游荡,紧紧依偎着,情深意长的样子。
野鸳鸯的意象,珍藏着人们心底里的祝福,那就是当年王伯瀚和柳水英的显灵和化身。
“造孽啊!他是凶死的!”
如风老辈说。
“他是花死的!”
涞滩镇的老人说。
凶死,就是挨了枪子。花死,则为女人而死。无论凶死,还是花死,他们都为情而伤,为情而殁。
王伯瀚,地下党假扮的军师,或者,军师假扮的地下党,曾引诱廖佐煌的干女儿。又有人说,不是干女儿,而是廖佐煌许多个如花似玉的小妾中的一个。会唱歌,会说英语,会画画。当年在廖佐煌省城的公馆里,他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那时,王伯瀚是乌溪小镇最有文化的年轻后生。他爹曾把他送到上海一所教会学校里去学习音乐和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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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荚(3)
他们的生死和爱情,都曾是这一带山水的绝唱。
许多年过去了。王伯瀚怎么还活着?而且,他的活着给小镇老街老屋的拆迁,乌溪小镇红色旅游开发,带来了机遇,还是带来了麻烦?他女儿要回来买下东头绣楼老屋,还要在老屋地基上修建更大的别墅。唉,如今的世事,真难以预料。
多年后,二○○×年。我到石达开和红军都走过的那片山水,彝汉混杂地区,大渡河泸定桥安顺场一带,为完成新的《国色Ⅱ号》系列绘画作品采风写生,结识了一个朋友,彝族小男孩依嘎。依嘎刚上本地师范学院,读中文,并写诗,自己谱曲,唱歌。
“我爷爷是土匪。”
依嘎说。
“他教我奶奶种鸦片。我奶奶很勇敢,枪管抵住我奶奶的额头,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那晚,大渡河水奔涌地流,营盘山上的偏北风,呜呜地吹。营盘山,位于安顺场背后半山腰,面对滔滔大渡河,是当年石达开安营扎寨,最后全军覆没之处。
第二天,风和日丽。晚上,我参加一场彝家简易的篝火晚会。依嘎遗憾地告诉我:
“我姐姐没来,如果她来,其他那些彝家姑娘的歌,都别唱了!”
“为啥呢?”
“我姐姐的歌,全是我奶奶教给她的。那本土本色,可真是绝了。”
那晚,回到大渡河酒店,我梦到了一座山,一座青翠、旷远的山,营盘山背后的紫色十里红山坡。依嘎说,那是他爷爷、奶奶种植过鸦片的地方。
春天,杜鹃啼血,苍鹰盘旋。紫色十里红山坡,一片罂粟花的嫣红与艳红。那可是她奶奶,遥远、深情而悠长的歌?
原来,或者后来,乌溪小镇东头绣楼,女儿泉和大渡河宾馆,莫西小镇山寨木楼……我都曾见过并认识了依嘎的姐姐,一个心灵、歌声和身姿,都像云雀一样轻盈的少数民族姑娘——娜木措。
那年春节,我在乌溪小镇上过得十分黯淡。郎天裁因为小镇旅游拆迁与发展规划,到万年台区上、涞滩镇县上和更远的省里市里去,奔忙盖章、规划说情,当然也免不了请客送礼、喝酒打牌去了。如风老辈已风烛残年。不过,小镇特色名菜,毛血旺、河水豆花和肥肠汤,十分合我的口味。哪怕是春节,小镇上做这道名菜的柳家大嫂,郎天裁的妻子,人称六指,也扎了点点油污的白色围裙,在皂荚树下的小餐馆里,十分殷勤地忙碌。猪血从是镇西口河边刚杀出来的毛猪身上取下来的,热气蒸腾。白花花的米饭,散发着河对岸桑林坝稻谷的清香。柳嫂的女儿,柳叶儿,她为什么没随郎天裁姓郎,而姓柳?在万年台读小学,十一二岁,像段细柳,亮着雏眼,在湿润的屋檐下那排汪着清水的瓦盆丛中忙乎着,喂养刚从河里捉捞上来的泥鳅、鳝鱼、田螺和虾米。那些来自大自然的生灵和柳嫂的女儿一样,皆水灵无比,鲜活无比。吃过早饭,撑了绿伞,沿着细雨迷蒙的小巷,穿过古老湿润的青石小桥,迈向桑枝肃立的对岸,信步走在种植着过冬植物的田畴。细雨如梦,轻轻滴落在田埂、桑枝、蔬菜塑料棚和绿伞顶上,滋滋有声。雨点斑斑的小河,如烟似梦的山水,细雨中的小镇,绵延曲折,高低不等的吊脚楼,纷纷绕绕,错落有致。
这就是生命!
乌溪小镇,我们家族生命的舞台。我知道如风老辈和郎天裁镇长,为什么那么怕已经死去的王伯瀚回来。原来,这个小镇的大部分房屋,以东头绣楼为中心,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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