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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兵戈起寒光何处是归乡（第1页）

谢六安磨砂着他那有些硌手的胡须，硌手一般是因为才修剪不久，他的胡须正是“如此”。战前，敌军抛射而来的火箭仿佛能遮天蔽日。某一支箭矢贴着谢六安的脸颊飞过，附带的火焰点燃了他的胡须，烧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是谢六安手忙脚乱地抢救下，才挽留住的。在这残酷的战场上，谢六安无疑是幸运的。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谢六安一般幸运。同一个村里被征发的王二狗被抛射过来的箭矢穿透了肩膀，像是被牛绳绊住的老黄牛，动弹不得。可最糟糕的是，他身后的粮草车被带着桐油的箭矢引燃了，火焰瞬间熊熊燃起……

撕心裂肺却又微不足道的叫喊声响彻了民夫营。

谢六安找了很多个借口，但是他都说服不了自己。当时或许只要自己勇敢一些，此刻二狗或许……可没有那么多的或许了。

此刻望向原本是王二狗藏身的粮草车，只剩下一堆黑炭，那烧焦的肉味还弥漫在空气中，让谢六安有些难受，他双眼有些无神，不断重复地磨砂着焦黑的胡子茬，那参差不齐而尖锐的感觉，像是荒废庄稼地里的杂草划过他的身体，仿佛能带起一道道血痕，这般，他才能暂时不去悲伤和懊悔。

那些如同人形般的、如同小土包一般的、如同运粮车一般的黑灰，一堆接着一堆。桐油加上粮草，干柴烈火的另外一种表达形式，燃烧起来只高不低。

“呕！”远处瘦骨嶙峋的民夫佝偻着腰，干呕着，仿佛要把所有吃下去的也吐出来一般。也确实吐不出来什么，可怜的民夫们，在这本来粮草就不多的军队里，能吃上一口就已是万幸。可以预见的是，随着粮草被烧毁大半，情况只会更糟。看着远处因搬运战场上断臂残肢而呕吐不止的民夫，谢六安胡思乱想着，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被某个不认识的人这样东一块西一块的搬到死人坑里？或者犹如那王二狗一般化作一堆黑灰，连搬弄这事都给省去了？

黑烟缭绕，死者的灵魂似乎盘旋其中，辗转缠绕，几只黑鸦嘶鸣聒噪着，叼着几块碎肉远去。冷风袭来，黑烟呜咽着，那是逝者灵魂的哀嚎，他们怎能甘心离去？远处，隐隐间能看到虢县雄伟的城墙，犹如一头蛮荒时代的巨兽，矗立在战场的黑烟之中。其峥嵘的轮廓在黑烟滚滚中若隐若现，仿佛挣脱了时间的束缚，穿越了千年的沉寂而重现世间。它仿佛正张开它那狰狞血盆大口，诉说着城下那一幕幕的悲壮与惨烈。它凝视着前方，面对世间的一切变迁，它都只是静静守望着这座古老的城市，冷漠无言。

“老六，你说我们还能回家吗？”呕吐的民夫用沾满黑灰的破抹布擦拭完呕吐的痕迹，趔趔趄趄的走上来，斜坐在谢六安旁边，他似乎是问谢六安，但又似在自言自语着。这残酷的战争中，能支撑他们的，似乎也就“回家”这点点臆想了。他们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为了什么而战，他们只知道那军爷拿着盖满了朱砂印的文书来到乡里，点到名的就站到一边，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来不及和家里的亲人告别，就被那些军士推攮着，随同行伍出发。那拿着鞭子的军爷说什么，他们就干什么，这样可以少挨些鞭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祈求着，苟活着。

斜坐在谢六安旁边，瘦骨嶙峋的民夫好像没有名字，他来自谢六安隔壁的乡，大家都叫他狗剩，这应该不是他的本名，但大家叫得多了，也就成名字了。狗剩也不气恼，还很乐在其中，因为他们祖祖辈辈在战争里活下来的老人说的，上了战场最好要取一个下贱的名字，类似猪狗什么，因为那些老天爷不收，这样才能活着回家。狗剩没有听到谢六安说话，于是他顺着谢六安的目光望去，那里原本有个大活人王二狗的，狗剩难过而又感到一丝庆幸，二狗是狗，而他是狗剩的，还要贱上一些，所以他活下来了。

谢六安不愿参与到狗剩那“回家”的臆想之中，他望着那模糊间还能看出一点点人形轮廓的黑灰，他一点也幻想不起来。他受够了，受够了这操蛋的战争，受够了这受人摆布的人生，受够了这猪狗不如的模样……

他不理解，那个叫做“黄地”的人有什么好抢的？为什么远方那叫鸡瘟还是狗瘟的大官要过来抢？

去年的这个时候，谢六安满身泥土的身躯跪在自家田地里，原因是有个叫做“黄地”的大官要从此经过，前往都城凤翔见王上，据说这“官”比王上还大，可是比王上还大的官，为什么还要来见王上呢？在谢六安心里，村正因为官比乡长小，所以村里的村正总是屁颠屁颠的往乡长那里跑。在他心里，王上就是最大的官。

谢六安了解到“黄地”比王上官大这件事，是那隔壁村的书生谢二说的，他那模样，咬牙切齿的，说着些酸溜溜的话，谢六安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理解谢二的话时，那平日里与谢二不对付的读书人说了一句什么，用手往天上指了指，于是那谢二就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着急模样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谢六安也急忙跟着大笑起来，虽然不明白为何而笑，但是在这个欢快的气氛，他也笑得很开心。

那段时间，读书人可兴奋了，每次谢六安扛着锄头进出村口时，村东边那树荫下，总是有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手舞足蹈地吵架。虽然谢六安觉得吵架不好，不过那群读书人挥着手指指点点地吵架看上去真的很好看，他们不说一句脏话，却能吵上那么久，谢六安心中充满了佩服，要是自己和隔壁王二狗他那泼辣的婆婆争田地边界时，有这口才，恐怕自家那块肥沃的田就不会被挪走一寸多吧。谢六安想好了，将来无论怎样，一定要请谢二那小子教教自家孩子读书识字……

孩子应该出生了吧？谢六安听着晚风的呜咽，心绪终于再也止不住地回到了“家”这个字上。想想出征的前一天，自己还贴在秀妹隆起的肚子上，与她打赌是男孩还是女孩，此刻到底是谁输了呢？答案秀妹是要早一步知道了，嗯不过她现在就算赢了也不能太高兴，因为村西头那瞎眼的白胡子老郎中说的，不能大悲大喜来着。离家时给阿妈说好的，要给秀妹美美地炖上一锅鸡汤，阿妈闻不得那鸡毛的腥味，自己又不在家，看来只能是阿爸上阵了，也不知道阿爸选中的是哪一只倒霉蛋，要是选中了那只总是梗着脖子四处与人打架的大公鸡，二狗家的虎孩子多半要伤心一阵子，毕竟那大公鸡是他重要的“对手“……

“伤心么……那孩子若是知道……”谢六安愣愣地望着那堆黑灰，倘若此生还能回去，他该怎么对那孩子说？

大火后留下的灰烬随着晚风一圈又一圈地飞起，然后散去，那晚风呜咽着，尘归尘土归土，可是落叶还没归根……

当初出发时，说好的一起回去……

泪水像是村口那一年四季都止不住的河流，决涌而下，谢六安再也抑制不住，他向着远处矗立在黑暗中的虢县跪倒，嚎啕大哭。狗剩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或许这个藏了太多心事的憨厚汉子哭一下也好，太多心事留在心里，那样不好。

可是，这是战场，只有命令和执行，其他一切都是不被允许的。那些身披甲胄的将士不能哭，作为一个普通民夫的谢六安也不能哭，至少不能像现在一般在众目睽睽下嚎啕大哭。这些活下来的人，谁人没有家？谁人没有挚爱之人？不远处那些舔舐着伤口的将士们，红着眼睛，他们也想哭，那些早上还吹牛打屁的袍泽，此刻即是永别……督军的鞭子斜挎着，游走于大营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不愿但却不得不做着这样的事。因为悲伤的情绪不能蔓延，一旦啸营发生，那么真的一点回家的希望就没有了。

“啪！”鞭子狠狠地抽在谢六安跪倒的身上，留下一条血红的印子，那督军居高临下得看着谢六安，瞪着通红的眼睛，他又何尝不在忍受着巨大的悲伤。

谢六安都来不及去擦拭泪水，也没必要，他像往常被鞭打一样，弯下身子，缩成一团，这是他被鞭打了多次之后总结出来的，这样被打的话就不会那么疼了。

那预想中的一鞭并没有打下，只是等来了一句，“跟我来，还有你，也跟我来！”那督军用手点过谢六安和狗剩，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

不多时，谢六安与狗剩拖来了一车残破的甲衣，那都是从战场上扒下来的。他们默默地为每一个民夫分发着，并不是每个人都会伸手接下，因为并不是每个瘦骨嶙峋的民夫都还有力气去穿上重量不低的衣甲。分发出去的衣甲基本都沾着血迹，那上面刀痕无数，有的甚至已被利器砍开了口子，但好歹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点的防护之力。分发完毕，谢六安撕下一块破麻布，将王二狗唯一留下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捧到其中，他把麻布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然后紧紧地捆扎上，绑在了腰间。

“我带你回家。”谢六安握紧拳头，小声低语着，“如果我还能回去的话。”

“咚咚咚！”苍凉的大鼓突然响起，急促的节奏敲击着，那是集结的号令。

冒着黑烟的火把不断亮起，黑夜下，队伍如同长蛇一般扭动着。谢六安慌乱地套上甲衣，合着那麻布下裳，整个人看上去不伦不类。除了早上那一口硬得无法下咽的干粮，此刻已是晚上，他们还是滴粮未沾。谢六安早就没有力气了，但此刻战鼓响起，虽然那双腿如千斤重，他也必须动起来。

万幸的是，并不是敌袭。

谢六安领到了他的晚饭，还是那硬得难以下咽的干粮，量也少了很多，但总归算是有一口吃的，他默默咀嚼着。不远处火光摇曳，那大坑中，是逝者，大坑外，是生者，这是最后的道别。

他们在念叨着虔诚的悼词、他们将一杯杯的烈酒撒向大地、他们将火把投下……

谢六安紧紧抱住那有着淡淡血腥味的衣甲，蜷缩着身体，仿佛置于襁褓中，缓缓睡去。

明天又是怎样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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