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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姗姗来迟的杜家人,杜士仪并没有放在心上。带着卢望之出了殡堂,他便领着其到了殡堂西北角的一处雅静小院,让人送来了几色小菜并黄米饭,他方才陪着卢望之对坐了下来。对于崔家这突如其来的丧事,卢望之没有多说,只是简略转述了卢鸿的嘱咐,见杜士仪满脸惊愕,他又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竹筒,放在了杜士仪面前。
“这是……”
“这是你叔父从幽州送来的信。因是直接送到登封县廨,我就顺道给你带回来了,谁知道你正好一路护送崔十一郎到东都来,正好错过。所以卢师既然要派我或者三师弟到东都崔宅来看一看,我便留着三师弟这个铁面监学御史在草堂守着,到东都走了一趟。对了,你在草堂抄录的那些书,卢师特意吩咐我为你一并装车送来了。卢师说,既然你这次到了东都,便不要急着回去,明年是试赋年,你不如一应京兆府解试。”
杜士仪顿时愣住了。想到这近一年来的努力练习,他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大师兄回去敬告卢师,我必定竭尽全力。”
卢望之见杜士仪并不急着打开信,想想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这些年来历经磨难,却很少听他们提起杜孚这个叔父,这来信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他便打了个呵欠道:“总之信送到,看不看由你。啊,对了,另有一件事,说与不说原本都不要紧,可我想想还是告诉你一声。你和十一郎走了之后,卢师一时起意算了一卦,卦象如何我不知道,但卢师脸色很不好,还说不是为太夫人所卜,而是为了你们两个算的,这些是玄奇之道,信不信由你。”
杜士仪被卢望之这种不负责任的口气逗得一时莞尔,眼见这位大师兄风卷残云一般扫荡了桌上的饭菜,随即伸着懒腰缓步走到角落中那张长榻上,就这么合衣径直躺了下来,他不由得想到这家伙平日在草屋中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收拾屋子更全部都是他和崔俭玄的事,一时间,他那心中因为卢鸿口信和杜孚这封信而生出的些许怨尤,不知不觉就丢在九霄云外了。
对他来说,卢鸿这位恩师远比杜孚这叔父要亲近得多!
他二月从东都启程前让人送信去的仙州西平,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半点音讯,也不知道是让驿站转送的信遗落了,还是杜孚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这会儿腊月方才捎信回来。此时此刻,叫来人收拾了食案上那些碗筷后,他信手划开了竹筒上的封泥开启了盖子,从中取出一小卷纸,展开一看,就只见上头字迹笔力险劲,应是临的欧阳询,而就和这笔字一样,信上的口吻亦是冷淡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训诫。
头里简单地说自己业已调任幽州渔阳县丞,如今公务繁忙,恐怕无法回乡云云,随即则是让他身为杜家子弟务必自知上进,维护家声,对十三娘竟是只字不提,末了,杜孚方才答了杜士仪上一次信中询问的裴旻之事。
“前固安公主嫁奚王大酺,至幽州,北平军裴将军送。至奚地营中比箭,裴将军箭无虚,震慑群胡。今仍守北平军。”
那些训诫杜士仪只当成耳畔风,而看到最后一席话,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知道这回总算是可以对避居少林寺不问世事的公冶绝交待了。将这一卷纸随手放回竹筒中,他转头一看,见长榻上的卢望之竟已经睡着了,鼻子里还传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不禁大为惊异于这位大师兄那随地可睡的坚韧神经,随即便起身轻手轻脚往外走,可才打开门,他就看到一只手几乎险些直接敲在了自己脸上。
大吃一惊的他连忙往后退开一步,却现面前的人眼睛红肿低垂着头,可不是崔九娘?好在这一次崔九娘并未如从前那样存心混淆,放下手便低声说道:“我正打算敲门,谁让你不声不响就开了门来……阿爷要见你,你跟我来!”
听说是崔谔之要见自己,杜士仪倒并没有太多意外。可是不让别人,却偏偏叫崔九娘来找自己,这就显得很古怪了。崔宅上下仆婢如云,何至于让她这个国公千金亲自出面?正狐疑之际,他便只见崔九娘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还含着泪光:“多谢你不辞辛苦陪着阿兄一块回来……否则祖母过世的时候,连个娘家人都没有,也太让她伤心了……杜十九,当初我帮你和阿兄入宫打探的那件事,这回一笔勾销,你之前说什么日后差遣,都不必再提了!”
“嗯?”
见崔九娘的脸上赫然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杜士仪想了想就点点头说道:“九娘子这般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人情债最难偿,他宁可异日无债一身轻,需要的时候再好好还了她这人情,但可不想异日被这古灵精怪的丫头抓着这一点勒索!
崔九娘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连谦辞一下的功夫都欠奉,直接笑纳了自己这句话,一时为之气结。她一下子沉了脸,恶狠狠地瞪着杜士仪,好一会儿方才气咻咻地转身就走,竟是连头都不回。面对这个翻脸如变天似的小丫头,杜士仪浑然不以为意,反手掩上了房门就远远跟在了她后头。
好在这会儿崔家正在忙着操办太夫人的丧事,来来往往的人无不行色匆匆,没人有功夫去注意脚下飞快的九娘子脸上是何等气急败坏,更没有人去好奇闲庭信步一般跟在后头的杜士仪为何那般悠闲。
直到了寝堂外头,崔九娘方才停住脚步,眼看杜士仪不紧不慢地上了前来,她便冷冰冰地说道:“阿爷就在里头,你自己进去。”
见人再次剜了自己一眼,一跺脚扭头就走,杜士仪不禁看了一眼这座门外竟没有人守着的寝堂,脑海中奇异地闪过了林冲带刀闯白虎堂的场面,随即便暗笑自己胡思乱想,抬脚一步步上了台阶,到了门前便出声叫道:“赵国公可在。”
“十九郎请进来吧。”
里头那个声音极其低缓,联想到崔谔之此前一度吐血昏厥,杜士仪不禁有些担忧,犹豫片刻方才打起帘子入内。就只见偌大的屋子完全打通,看上去不像是寝堂,反而像是起居见人的地方一般。而中央的一方坐具上,崔谔之正盘膝坐在那儿,他上前才一行礼,对方便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十九郎坐下说话就是。这里是我从小所居,因喜阔朗,中庭甚至可以舞剑,这么多年格局就没变过。”
尽管上次到洛阳时,杜士仪曾经见过崔谔之,但那会儿崔家上下三代齐聚,崔谔之也就和他说过寥寥数语而已。此刻这对坐闲谈,他方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面前这位崔十一郎的父亲,也是崔家这一代的双璧之一。此时此刻,崔谔之一身麻衣,此前那一番变故让他额头的皱纹显得更深沉了些,面上的疲惫倦意也无法掩饰。然而,那犹自带着血丝和红肿的眼睛里,却仍透着犀利的目光。
有道是富不过三代,如清河崔氏京兆杜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能够从汉时存续至今,也多有起起落落。父子两代都能上探朝廷高位,这是极其凤毛麟角的情形,本朝诸如开国杜如晦房玄龄魏征诸相,如今都已败落,可见要续一族辉煌有多困难。而继崔知温为相之后,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在每一次站队时都能站队正确,尤其是崔谔之竟然能从商州司马任上潜回京城,谋诛韦后,甚至在那许多功臣之中豪取大功,位居第二,胆略智勇决计不同凡响。
“不知道赵国公找我有何吩咐?”
“哪有什么吩咐,只想找个晚辈说说话。”崔谔之见杜士仪愣了一愣,他便诚恳地说道,“夫人与我所出三男二女,你都见过了。十一郎因是次子,上有长兄承继家业,下有幼弟聪明伶俐,再加上他生得秀气一些,自幼就有些怪脾气。当年他启蒙时,正当生死存亡之际,我根本顾不得教导他,而后又外任多年,先母和夫人最着紧的是承训这长子,再加上他弟弟又小,于是更放纵了他,越养就了他的任性。所以那会儿送去嵩山的时候,虽说知道卢公大贤,可太夫人也好,我与夫人也好,全都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想着他若能侥幸拜入门下,日后别闯祸就行了。”
杜士仪想到自己初见崔俭玄时,那家伙确实嘴坏性急,我行我素,心里不禁有些认同崔谔之这做父亲的说法。尽管如此,他还是免不了为其辩解道:“赵国公此话只说对了一半,十一兄虽则是有些脾气不好,但真正做起事来却不怕辛苦,此前登封灭蝗便是如此。后来求学草堂,他亦是能够用心,须知卢师可是容不得一味偷懒的人。就连山谷之中的其他师兄弟,也都很喜欢他率直热心的性子。他只是落地就享富贵,不曾经历过挫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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