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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鼻这一生,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他在这唐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ldo;天堂&rdo;歌舞厅大门外那个侏儒门僮,与广州&ldo;水帘洞&rdo;洗浴中心那个巨人门僮的处境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在出卖身体啊。侏儒出卖他的矮,巨人出卖他的高,陈鼻出卖他的大鼻子。他们的处境同样悲惨。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陈鼻,虽然将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他,但即便一百年没见过,即便在异国他乡,我也会认出他来。当然,我想,在我们认出了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们。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声喷嚏,都可以判断无疑。
是否上前与他相见?或者干脆邀他来与我们共进晚餐……我和小狮子都在犹豫。我从他那故意漠视一切的神情里,从他的直盯着墙上那只鹿头而不斜视的耳光里,知道他也在犹豫着是否上前与我们相认。那年的辞灶日的晚上,他带着陈耳到我们家索要陈眉时的情景一一浮现。他那时体态魁梧,身穿僵硬的猪皮夹克,举着蒜臼子要往我家饺子锅里投掷,他气息粗重,暴躁烦恼,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大熊。从此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我想当我们回忆往事时他也在回忆往事,当我们感慨万端时他也会感慨万端。我们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他,我们对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们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与他相认主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因为,毫无疑问地,用我们这儿的习惯说法,我们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对混得很差的朋友,确实颇难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烟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欧洲、美洲,包括你们日本,已受到诸多限制,使吸烟者处处意识到自己的粗俗与没教养,但在我们这地方,眼下还没有这种限制。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枝,用火柴点燃。我喜欢火柴被点燃的瞬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硝磺气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阁牌香烟,是一种价格极为昂贵的地方名烟。据说每包烟要人民币二百元,也就是说,每枝香烟需要十元。每斤小麦只卖八角钱,也就是说,要卖十二斤半小麦,才可以换一枝金阁牌香烟。十二斤半小麦可以烤成十五斤面包,可以满足一个人起码十天的需要,但一枝金阁牌香烟冒几口烟便完了。这香烟的包装真是金碧辉煌,让我联想到贵国京都的金阁寺,不知道此烟设计者是否从金阁寺得到过灵感。我知道父亲对我抽这种香烟深恶痛绝,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对他解释,这烟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父亲更淡地说:那更是造孽。我很后悔对父亲讲这烟的价钱,这说明了我的肤浅和虚荣。我在本质上,与那些炫名牌、夸新妻的暴发户没什么区别啊。但这么贵的烟,我也不能因为我父亲的一句批评而扔掉,如果扔掉,那岂不是孽上加孽吗?这烟里添加了一种特殊的香料,燃烧时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我看到陈鼻的身体稳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的目光也从那鹿头上,慢慢地往这边转移,先是犹豫的、羞怯的、动摇的,然后便是贪婪的、渴望的,甚至带着几分凶狠的,把混合着这诸多心情的目光投过来了。
先生,这个人,终于站起来,拖着他的剑,像拖着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饭馆里光线不够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和脸上的肌肉,合伙制造出一种难以用准确的语言形容的复杂表情。他的目光是直视着我还是直视着我嘴巴里喷出的烟雾,我一时难做判断。我慌忙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发出噪声。小狮子也站了起来。
他站在我们面前,我慌忙伸出手去,伪装出仿佛突然发现的惊喜:陈鼻‐‐但他没接我的话茬,更没与我握手,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对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双手拄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剑,用一种话剧演员的腔调说: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先生,我,来自西班牙拉&iddot;曼却的骑士堂吉诃德,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愿为您们竭诚服务。
别逗了,我说,陈鼻,你装什么洋蒜,我是万足,她是小狮子……
尊敬的先生,高贵的夫人,对一个忠诚的骑士来说,没有比用手中的剑来保卫和平、伸张正义更神圣的事业了……
老兄,别演戏了。
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样的剧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将手中的烟赏我一枝,我愿意为您表演精彩绝伦的剑术。
我慌忙将一枝烟递给他,并殷勤地帮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烧。他眼睛眯起,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然后,缓缓地舒展,两道浓烟从他的粗大鼻孔里喷出来。看到一枝烟能让一个人如此的放松和惬意,让我震惊而感动。我虽然抽烟多年,但瘾头并不太大,因此也就无法体会眼前这个人的感受。他又深吸了一口,烟丝就快燃尽,这种名贵香烟,狡猾地将过滤嘴做得很长,既减少了烟丝用量,又宽慰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烟的富贵烟民们的心灵。他只用了三口,便将一枝香烟吸到了燃烧过滤嘴的程度。我索性将那盒烟递给他。他胆怯地往两侧看看,然后,猛地抢过去,塞进袖子。他忘记了给我们表演精彩剑术的承诺,拖着剑,拖着一条腿,身体一耸一耸的,向门口跑去。跑到门口时,还顺手从那柳条筐里,抓走了一根法式面包。
&ldo;唐吉诃德&rdo;!你又向客人索要财物了!肥胖的伪桑丘端着两杯冒着泡沫的黑啤酒,人朝着我们走来,声音却对着陈鼻喊去。我们透过玻璃,看到那可怜的人,拖着他的生锈的剑、残疾的腿,还拖着长长的摇曳的影子,穿过广场,消失在黑暗中。那条看上去颇健壮的狗,紧紧地追随着他。人似乎狼狈不堪,狗却趾高气昂。
这个讨厌的家伙!伪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对我们说:总是背着我们干一些让我们丢脸的事。我代表我们家老板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个落魄的骑士施舍几枝香烟或者几个硬币,也许并没有让你们感到厌烦。
您这是,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呀……我感到很难适应这肥胖侍者说话的方式,这既不是演电影,也不是演话剧,哪里还用得着这样拿腔拿调呢。我说:他是你们雇佣来的吗?
侍者道:先生,我实话对您说,初开张时,我们老板可怜他,给他设计了这身打扮,让他和我,站在饭馆门口,招徕顾客。但是他,他的毛病太多了,他有酒瘾、烟瘾,一旦发作,那就什么也干不成了,何况他还带着条寸步不离的癞皮狗。而且,他不注意卫生。像我,每天都要洗两次澡,尽管我们的面貌不能赏心悦目,但我们的身体散发出的气味会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个高级堂倌的职业道德。但是那家伙,除了被大雨淋湿过几次,从来没有洗过澡,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是令客人厌恶的。而且,他还一次又一次地违背我们老板的禁令:向客人索要财物。对这样一个无赖,如果我是老板,早就将他乱棍打出,但我们老板心地良善,给了他很多机会希望他能改好。这样的人自然不能改,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们老板给了他一笔钱,希望他不要再来,但他花完钱又来了。要我是老板,早就报警了,但我们老板是厚道人,宁愿自己的生意受损也容忍他。胖侍者压低了嗓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我们老板的同学,可即便是同学也用不着如此宽容啊。后来终于有人向老板投诉,抱怨&ldo;唐吉诃德&rdo;身上的馊臭气味和那条癞皮狗身上的跳蚤。我们老板花钱雇人,强行将他弄到澡堂子里,连同那条狗,彻底地漂洗。‐‐这已经成了规矩,每月强行漂洗一次。这家伙不但不领情。每次都破口大骂,泡在澡堂子里破口大骂:李手,你这个混蛋,你毁掉了一个骑士的尊严!
先生,那天晚饭后,我与小狮子心情悒郁地沿着河边,向我们的新家行进。与陈鼻的重逢让我们心中感慨万端。往事不堪回首。几十年时间,已经山河巨变,许多当年做梦也梦不到的事物出现了,许多当年严肃得掉脑袋的事情变成了笑谈。我们没有交谈,但心里想的也许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开发区医院里。与我们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辆警车撞伤。据开车的警察说,路边的目击者也为警察作证‐‐警车在路上正常行驶,陈鼻从路边猛扑进来。‐‐这根本就是寻死‐‐那条狗也跟着扑进去。陈鼻被撞飞到路边灌木丛中,狗被碾在车轮之下。陈鼻双腿粉碎性骨折,胳膊、腰椎也有伤,但并无性命之忧。那条狗却肝脑涂地,殉了它的主公。
是李手告诉了我们陈鼻受伤的消息。李手说,警察确实没有责任,但鉴于陈鼻的情况再加上他找人通关节,公安局答应赔一万元。这一万元,对于这样的重伤,显然是不够的。我明白,李手召集我们这帮老同学去医院探望的根本目的,还是为陈鼻筹集医疗费。
他住在一个有十二张病床的大病房里,靠窗户的那张病床,编号为9,是他的床位。此时为五月初,窗外一株红玉兰,盛开着,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病房尽管床多,但卫生搞得很好。尽管这医院的条件无法跟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相比,但与二十年前的公社卫生院相比,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先生,当年我曾陪我母亲在公社卫生院住过一星期院,病床上虱子成堆,墙壁上全是血污,苍蝇成群结队。想想就不寒而栗。陈鼻双腿打着石膏,右胳膊上也打着石膏,仰面躺着,只有左臂能动。
看到我们来了,他将脸偏向了一边。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骂打破尴尬场面:伟大的骑士,这是咋整的?跟风车作战?还是跟情敌决斗?
李手道:不想活跟我说,哪里还用得着去撞警车呢?
他可真能装,装骑士,不跟我们说话,小狮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弄得疯疯癫癫的。
李手道:他哪里是疯疯癫癫啦?他是装疯的王子呢。
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那侧歪着的脸更低下去,肩头抽搐,那只能动的左手抓挠着墙壁。
一个瘦高的护士快步进来,用冰冷的目光扫了我们一圈,然后拍拍铁床头,严厉地说:9号,别闹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侧歪着的脑袋也正了过来,混浊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们。
瘦高护士指指我们放在床头柜上的花束,厌恶地抽抽鼻子,命令我们:医院规定,花束不准带进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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