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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燃烧起来了,它橘黄的光焰很快就把吊锅舔得吱吱叫了。包大牙舀了河水,把鱼洗干净后一条条顺进吊锅里,搁上盐,又采了一把野山葱丢进去。清水煮鱼的鲜香味把蚊蚋招来了,可是蚊蚋惧怕篝火散发的淡淡的白烟,所以在篝火两米之外的地方,蚊蚋一团团地纠集着,且进且退。
苏建和做完了分配给他的活儿后,开始摆弄鱼杆,打算去河边垂钓。他让包大牙切了一小块肉做饵,正准备穿到鱼钩上,发现鱼钩折了,只剩一截铁丝,无法使用,便扔掉鱼杆,埋怨黑眉粗心,坐到篝火旁吸烟去了。他的鼻翼随着香味的弥散一鼓一鼓的。冯飚启开一瓶酒,挨个杯子倒上。黑眉说,大家还是注意点,虽然防火期过了,野外生火还是违法的。要是引起山火,那我们几个可就有地方呆了‐‐都得进笆篱子!
冯飚说,放心,现在雨水旺,树和糙通身的水,你就是放火烧林子,也着不起来的。
苏建和说,你懂什么?七三年的大火,就是夏天着的,十多里长的一条火龙,呜呜叫,看着才吓人呢。说完,他狠吸了一口烟,把它摁死在鞋帮上,起身提着那两个空塑料桶,去河边打了水回来,把它们一左一右地摆在篝火旁,振振有辞地冲着篝火说:你就是只老虎我们也不怕了,旁边给你架着两杆枪呢!
正午了。鱼好了,肉也烤熟了几串。四个人围坐在火旁,就着大蒜和辣椒酱,开始吃喝了。黑眉举杯敬酒,代表林场的领导,感谢他们出来野炊座谈。冯飚一饮而尽,包大牙喝了半杯,苏建和身体差,只是沾了沾唇。
第一杯酒落肚后,黑眉起身,从车上拿来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又从裤兜里掏出笔,盘腿坐在林地上,说,我们边吃边座谈,你们谁先来谈?
还真的是座谈啊?包大牙说,这倒有人情味!以后再有这样的座谈,别忘了叫上我!她用那铜墙铁壁似的大板牙咬下一块肉,吧唧吧唧嚼着,叫着,真嫩!
苏老爷子先说吧。冯飚说,他那身奖章有优先发言权!
苏建和瞟了一眼冯飚,说,那我就从这身奖章说起吧。黑眉,你得一个不露地给我登记上,这些奖章都代表了什么!
黑眉赶紧说,好,好,您说,我挨个记!
苏建和放下手中的烧饼和酒杯,先是拍了拍胸脯,把那些奖章拍得哗啦啦地一阵响,然后指着其中最大的一枚说,小子,这是我五九年得的,伐木劳动模范!
黑眉说,了不起,那时还没有我呢。
苏建和得意了,说,别说没有你了,那时长丰林场还没建起来呢!说完,他又低头指点着三枚一模一样的方形奖章说,六四、六五和六六年,我连续三年出席全区劳动模范,这算不算是奇迹?
奇迹,奇迹!黑眉大声说。
苏建和眉飞色舞地指着一枚绿色的椭圆奖章说,这是七一年抗洪得的。那年春天倒开江,江水冲上岸,把房屋都淹没了。我划着皮筏子,救了四个人!四条命啊。
英雄啊,英雄!黑眉停下笔,擦了擦汗。正午的阳光实在太炽烈了,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要晒冒油了。
冯飚开始启第二瓶酒了,他已喝得双手颤抖,面红耳赤。包大牙呢,她喝兴奋了,不时地捉起爬到她裙子上的蚂蚁,笑骂着,你们看老娘的肉好,想吃不是?我淹死你们这些色鬼!她把蚂蚁扔进酒杯中,让它们在琼浆中窒息。
野炊图(5)
苏建和最后指认的,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荣誉‐‐那枚铜制的、金光闪闪的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他点着它的时候手抖着,声音也抖着。他说,能得全国的五一劳动奖章,咱们这儿有过谁?我上了北京,进了人民大会堂,受到了中央首长的接见呢!说着,他的眼里涌起泪水。
光荣,光荣啊!黑眉说。
苏建和把奖章的来历依次讲完之后,就像一个慈善家刚安置完一批孤儿一样,面色平和了许多。他接着讲的,就是他近几年上访的主题了。他说他们这些创业的老林业工人,出了一辈子苦力,到老了做了一身的病,却看不起,这太不公平了。
原来,医疗体制改革后,公费医疗取消了。像苏建和这样退休的老工人,都被纳入了医保的范畴。由于林场经济效益不好,他们参保后每年至多报销几百元的医疗费,这对于那些得了重病的人,无疑是杯水车薪。有的人为了看病,不仅折腾空了家底,还有负债的。有个老工人叫张德,患了前列腺癌,他老伴有严重的心脏病,两个儿子又都失去了工作,即便林场将来能够报销给他百分之七十的医疗费,他咨询了一下,自己也要负担两千多块,张德就没有做手术,任由癌细胞像有毒的花苞,在它体内一天天地强大,直至盛开。张德的死,深深刺痛了苏建和。苏建和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顿顿饭都离不开药。一个贫穷的人得了富贵病,就是天大的灾难。有一段时间他吃不起药,就停了半年。结果脚开始溃烂,眼底也频繁出血,没办法,他只能借钱看病。想想自己年轻时爬冰卧雪,到老了却无人疼怜,他就开始组织材料上访。他的上访材料中连黑眉为了招待上级领导而买鹅买狗的数目,都一笔笔记录在案。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他们见天地吃有钱,我们看病怎么就没钱了?
苏建和拎着半口袋大大小小的奖章,带着材料,这几年多次去了县里、市里,每次回来,他都要兴奋一段时日,说是上级部门答应解决他的问题。然而答应归答应,他还是过着老日子。绝望的他便进城买来一堆医书,说是老天爷是不会见死不救的,大自然中一定存在着神奇的糙药,可以解除人的病痛,他要做转世的华佗!他开始停了一切药物,进山采药,并在院子里专垒了一个灶,煎熬糙药。说来也怪,尽管有两次他误服糙药而吐血,但都能死里逃生。他逢人就说,人不怕死,连阎王爷也得惧你三分啊!你看阎王爷每次一扯我的腿,都觉得扎手,就得放我生路啊!
苏建和的家人说,自从他服了糙药后,精神常常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夏天的时候,他会连续几夜不睡,站在院子中数星星。冬天的时候,他会在下半夜时突然起身,把耳朵贴在窗子上,听北风呼号。
苏建和讲述着,黑眉记录着。他记录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只要做出写字的样子就是了。苏建和停止讲述时,黑眉如释重负,连忙合上笔记本,给苏建和敬了一杯酒,说,您讲得精彩,多喝几口!苏建和说,你知道有病的人是不能喝酒的。黑眉说,您看上去气色好,病早就被吓跑了,喝吧,没事!
苏建和怯怯地问,我的气色真的好?
包大牙正用铁钎子挑着猪排,往篝火上放,她指着猪排对苏建和说,您的气色比它还新鲜!
此言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苏建和神色大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一杯落肚后,竟然一发而不可收,又畅饮了一杯。而且他胃口大开,喝了一碗鱼汤,吃了两串烤牛肉。他嫌猪排熟得慢,说是火没干劲了,往篝火里添了一把柴,并且抢过包大牙握着的铁钎子,将猪排在火焰上绕来绕去,很快就把它烤得吱吱冒油,红润得像一片火烧云。这片火烧云最终落在林间糙地上,几只手如鹰爪一样扑向它,很快就把它撕扯得七零八落的。青糙泛着阳光赐予的油光,而人们的嘴上泛着猪排的油光。啃过的猪骨被撇在篝火外围,蚊子一哄而上,结果它们也是一身油光了。
野炊图(6)
太阳过了中天后,热气就不那么逼人了。黑眉打了个嗝,放下酒杯,将青糙当做纸巾,把油乎乎的手放在上面,蹭了蹭,然后慢腾腾地打开笔记本,对包大牙说,该轮到你了。你要精练点,捡紧要的说啊。
包大牙刚把土豆埋在篝火的灰烬中,她不胜酒力,软着身子,懒懒地靠着一棵小树,老是要躺倒的样子。黑眉的话让她精神了一下,她抓起一个苹果,吭哧吭哧地把果肉啃光,将苹果核握在掌心,攥紧,使之流出几滴甘甜的汁液。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哀怨地说,我们家邹英,当年比这苹果还水灵啊,不叫那个方矬子,她现在早该结婚了,我肯定当上姥姥了!
包大牙有两个孩子,邹强和邹英。邹强比邹英大三岁,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供电局财务部工作。邹英呢,她初中毕业后上了县技工学校,学习烹饪,毕业后回到林场,在场办招待所当厨师。邹英五官并不出众,但她身材好,细高挑,加上爱说爱笑,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裳,所以很招人眼。她是一个全能的厨师,红案白案都拿手。她做的清炖鲫鱼、红烧大鹅和黄酒煨猪大肠,远近闻名。而她烤的芝麻苏心饼、蒸的栗蓉小窝头,更会让城里的点心铺子的师傅都自愧不如。只要是上头的领导来,上灶的一定是邹英。
六年前吧,市财政局的方局长来长丰林场调研,陪同的有县长、主管林业的县委副书记和县财政局长。这个方局长五十多岁,生得黑瘦黑瘦的,个子矮极了,也就一米五八的样子,绰号&ldo;方矬子&rdo;。别看方矬子体积小,胃口倒是很大,鸡鸭鱼肉,飞禽走兽,不在话下。他不仅在饮食上好胃口,性欲上胃口也大。传说他走到哪儿,会睡到哪儿。她喜欢叫发廊的小姐,只需付钱,没有拖泥带水的后患。
那是个冬天,天黑得早,方矬子一行要在长丰林场宿一夜。酒足饭饱,方矬子提出要去发廊剃个头。随同他的秘书明白其意,连忙通告给场长。场长苦着脸说,我们这里闭塞,有理发铺倒不假,但不兴那个,人家早早就关门了!秘书把实情汇报给方矬子,他阴沉着脸说,这么大的林场连个夜间营业的发廊都没有,有什么发展前途?我看什么项目都不能在这里投资!秘书把这话转述回来,把场长急得牙根疼,他知道得罪了这位财神爷,等于把县里的财神爷也得罪了。每年的财政补贴非但不能增加,反而会减少。正在情急之时,忽听厨房传来一阵热烈的笑声,原来是邹英提着一块肉,在逗引一只花猫。场长心生一计,去找邹英,悄悄对她说,你哥邹强毕业后不是想进市财政局吗?我跟你说,如今市财政局长就在这儿,你过去陪陪他,陪好了,他立马就能把你哥从供电局调到财政局。你哥是财经大学毕业的,要是调进那个衙门,是专业对口、前程无量啊。邹英那年二十岁,涉世不深的她很单纯地说,太好了,我去陪,他想吃瓜子我给他嗑出仁儿,他想打扑克我让他赢!
方矬子把邹英弄到床上,一定费了不少周折。邹英进了局长的房间半个小时后,招待所的走廊传来了邹英惊恐的叫喊和一阵&ldo;扑通扑通&rdo;的声响,两个人好像是在搏斗。不过扑通声很快被床的吱嘎叫声所取代,邹英不再叫喊了。又过了半小时,邹英从房间出来了。她看上去好像矮了一截,修长的腿弯曲着,走路一歪一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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