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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第1页）

她终于追上去了，却像一只噍蟟虫被不断挥开。她最终叮住了一个fèng隙，再不肯放手。太多了，那些想说的，到了嘴边却只叫得一句：&ldo;妈……&rdo;她母亲没有回头。身后有人气喘嘘嘘地追上来，诧异地叫一声，&ldo;妈妈。&rdo;她的两只眼迅速地充了血，炸开了，&ldo;她是我的妈妈！&rdo;

正文14梦魇

她母亲缓缓地回过头，再缓缓地把衣服料子从她手里扯出来。那上面有一个皱巴巴的手印，像小孩子睡着了，被人偷偷印上去的，蜷曲的，没有舒展开的。她母亲轻声地，一字字地说，&ldo;我不认识你。&rdo;

她的眼淌下泪，嘴却在无知无识地重复，&ldo;妈妈，我是章一，我是章一……&rdo;

她母亲仿佛没有听到，身子向股轻烟一样飘出去，远远地冲她身后喊：&ldo;小冬，你自己打车回去。&rdo;她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要追，却被身后拉住了，眼睁睁看着那股轻烟发动汽车走了。

身后的人不明白地问：&ldo;这是怎么回事？&rdo;

她的眼里喷出火来，要把眼前这个人化作灰烬。&ldo;怎么回事？那个人是我妈妈！她不要我！却要做你的妈妈！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rdo;

她的每一个字如同钉子般敲进了隆冬的耳里。眼前这个人抢走了她的妈妈，应当消失了才好。不能解恨，她伸出手把这个人一掌掌往后推，仿佛后面就是深渊。她一句一掌地推，&ldo;她想嫁给你爸爸，就对你好！这些好本当是我的！是你，你们父子偷走了她！我还拿你当朋友！你这个骗子，小偷！你为什么不去死？&rdo;

隆冬被章一的样子吓坏了。她眼里的恨如同筑起的高墙，让他永诀天日。他的身子往后栽到在花坛里。他用手撑住了，花坛是刚灌过的，上层的土是稀的。他的手缓缓收紧，像捏住了他自己的心，滑的，冰凉的，死气沉沉的。

章一像看一只毛虫一样看着他，既憎恶，又恨不得上去踩死。最终，她掉过了头，走了。但仅仅走了两步，又回来了，揪住他的衣领，似疯狂地说，&ldo;快带我去找她！&rdo;

章一的母亲章凤姿坐在客厅，怔怔地出神，见到两个孩子进来，却突然间笑了。她的父亲是个小有文化的人，所以才会给她取这个名字，听上去却有些不伦不类。章一在很小的时候，曾经纠结过自己的名字，问她，&ldo;妈妈，小朋友问我为什么叫章一？&rdo;她回答说，一就是唯一，独一。章一没有问过她本人那个拗口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却总是在看到或者听到&ldo;龙章凤姿&rdo;四字的时候，自豪地对人讲，&ldo;那是说我妈妈的。&rdo;

她微笑着看着章一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对面，不知所措。如果她的面前有任何一样反光的物体，她就会知道自己带着一张面皮，只有嘴在笑。

章一曾经最想问的问题是，&ldo;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rdo;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了。因为她的妈妈要结婚了，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她现在是何等地容光焕发。

章凤姿开口了，&ldo;如果你不说话，我就上楼了。&rdo;

章一顿时慌乱起来，她脱口而出，&ldo;妈妈，我很想你。&rdo;

章凤姿表情漠然，&ldo;你也不用说想我的话。因你属于世上最有本事生存下去的一类人，是我为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应该感到庆幸。&rdo;

&ldo;妈妈，我听不懂。&rdo;

&ldo;不需要懂。你只需要维持你困惑时的表情就已足够。如果你还对我们十四年的母女之情念念不忘，就请你，把你的感情埋在心底。我有我的家庭，而你，自是不缺爱你的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真要刨根问底，就去问钟闵，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rdo;章凤姿站起身往楼梯走，顿住了，&ldo;问问你自己是否真的需要我，你会习惯把我当一个陌生人看待。&rdo;

蓝丝绒的沙发下像有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她用尽全力地挣脱开来，跨上两级楼梯，跪下来紧紧抱住母亲的腿。&ldo;妈妈，我恳求你，不要再抛下我……&rdo;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ldo;你不知道你走后都发生了什么……如果你还在，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了……&rdo;突然间她的声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ldo;妈妈，我要跟你在一起！&rdo;她的妈妈终于回过头，从高处俯视着她。记忆里有相同的情景，她还记得那个小小的人说了什么。终于，她泪流满面，&ldo;妈妈，我错了……&rdo;

&ldo;你没有错&rdo;，章凤姿俯下身，捧着她的脸，&ldo;回到钟闵身边。从此不要纠缠我，我对之感激不尽。&rdo;

章一绝望地看着自己深爱的母亲抽身而去。她像一滩泥地软倒在那，一点点地风化，再等着什么东西将她挫骨扬灰。她终于爬起来，往外走。出了门，回头看，房子像一个巨大的山洞口，轰隆隆一声响，好一似山崩地裂，活了过来，从里面甩出长长的白色的舌，一路往她的脚底下伸。她像见鬼一样，掉头就跑，身后有脚步声&ldo;踏踏踏，踏踏踏&rdo;追着她不放。

她实在跑不动了。撑着腰喘气。偏头看，后面那个人也在大口喘气。

她直起身，&ldo;你跟着我做什么？&rdo;

&ldo;……对不起。&rdo;

&ldo;不用了&rdo;，她目无表情，&ldo;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原谅你。&rdo;

隆冬往前走一步，叫：&ldo;章一！&rdo;

&ldo;刚才我跟我妈妈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两年前，她不过是抛弃了我，而今天，她是不认我。&rdo;

隆冬不知该说什么，他不了解事情始末，他没有发言权，他只是说：&ldo;我不想见你难过。&rdo;

章一却激动起来，&ldo;我难不难过有什么关系，她都不在乎。当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在哪里，在哪里？&rdo;

隆冬觉得自己的脊梁骨上有冷冰冰的东西在爬，&ldo;章一，你说的那些事情……是什么？&rdo;

她抬起头看天。这城市的天永远像被人弄污了，洗不干净。她看了一阵子，眼前发黑了，身子立不稳，连声音都跟着飘飘忽忽起来，&ldo;那些事情就是，她走之后，我跟了一个男人。我成了他的小情人，我以前叫他叔叔……他想要我，于是我跟他亲热，跟他睡觉。&rdo;她笑起来，连眼睛里头都是笑意，那笑意盛不住了，往外溢，却变成了泪。&ldo;也许今天回去，我还要跟他睡觉。你觉得我肮脏吗？&rdo;她突然将旁边的大丽花连花带叶一把撸下，手心里火辣辣的。她把花往他脸上砸去，&ldo;我就像这花，看着好看，闻着却是臭的，臭的！&rdo;

隆冬眼望着她跑走了。他立在那，那朵花砸中了他的鼻梁，又掉下去。那几片花叶子却始终掉不下去，因为有风在吹，他知道的‐‐他的脸上一片冰凉。叶子到底落下去，他心爱的女孩看不见了。

章一记得自己上了一辆甲虫似的出租车，付了钱下车，现在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山上走。已是黄昏了，四周静极了。她站在公路旁往山下看，是城市。火柴盒似的建筑里住着一根根头重脚轻的火柴棍，他们相互摩擦的热气和臭气浮在半空中。再走一段，路的两旁生得有灌木，她停下来，只有目光顺着那长长的路往上走。太阳正往西一点点地下坠。长长的路的尽头，有一片乔木和灌木，看不清，是绿的影影绰绰，突然间却裹上了红光，红光一点点往里渗，仿佛有东西从外燃进来。终于，那无数的虬扎的枝桠间，烘托出一个火红的球，是太阳，它在那里作了窠。章一突然间想要哭，太阳啊太阳，你们本是十兄弟，she杀了，单剩你一个在世上承受万年孤独。比起我，你却无畏。因你还有光和热，而我，已被扔进了黑暗与冰寒之中，永世不赦。

她到底回到了宅子里。阿姨见到她放下了手里的听筒。是回来的有些晚了。她一步步上楼，进了浴室。打开莲蓬头，和衣站在水底下，水啪啪地往她身上打，仿佛无数的手，无数的耳光。她似用光了所有的力气，顺着瓷砖滑下去，在那耳光声里哭。她都不知道自己哭没哭出眼泪，只觉那耳光拍进了她耳朵里，眼睛里。声音变得轰隆隆的，仿佛混杂着男男女女的嘲弄。她用手捂住了头。

她像一只要被人溺毙的鸽子，拿起来时，单剩最后一口气，剥去了身上乱糟糟的毛和羽。她换了睡裙，头发也不吹，把整个身子掷进了床里。

辗转。人如同被裹进了万花筒里，一滚，就是一张纷乱的像。这是一场婚礼。她在新娘的后头牵着长长的头纱，旁边有个小花童捧着戒指盒，那分明就是小时候的隆冬。乐队在奏乐，宾客在微笑，神父在祝福。她把手里的头纱一点点地收，越来越紧，终于那头纱从新娘的头顶拽下。满堂的倒抽气。她从塔一般的白婚纱往上看，新娘竟然从头往下开始消失。她大睁着眼，眼前还剩下一个空的衣架子。衣架子垮下来，她扑上去，对着美丽的白婚纱又撕又扯，这怪兽吞噬了她所依恋的。她哭着喊：&ldo;还我妈妈！还我妈妈！&rdo;万花筒一滚，所有的一切星星点点的消失了。

仿佛又是更小的时候。她母亲将她抱在怀里，面前有个男人看不清楚脸。那男人上前将她的脸一捏，说道：&ldo;好个面娃娃，舍我吧。&rdo;她紧紧揪住母亲的前襟，不止是怕生。她母亲却笑了，作势把她往前一送，&ldo;你想要，就拿去吧。&rdo;那男人伸手来接，她母亲却突然把她往身后一藏，啐了一口，&ldo;呸！你也配，好歹也是我养的。&rdo;男人呵呵笑道：&ldo;也只有你养得出个野的来。&rdo;她母亲斜斜地走了个眼风，&ldo;到底你是嫌弃我。&rdo;那男人说：&ldo;哪儿能啊。&rdo;她母亲把她往地上放，见她不肯，就将面孔一板，甩脱了手，说：&ldo;一边玩去。&rdo;那男人咪咪笑道：&ldo;果真你身上有奶气儿的香些，连小的都不肯撒手。&rdo;她母亲只管笑，攀着那男人的手臂进屋去了。

屋子前面有一棵树，树底下落了一地叶。她拾起了一片，叶大体是绿的，叶尖却黄了个三角，她把玩了一会。树底下还有一个石凳，她把叶子放上去，又去寻另外的好的叶片。屋子里有声响传出来。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将她的心捆住了，越来越细，越来越紧。她的手脱了力，几张叶片洒开来。她发现了一块尖尖的石头，捡起来，回到石凳处，握着它一刀刀往那厚实的叶片上划。屋里的声音鞭子一般抽打着她。她一下下用力地划，叶子碎成了片，看得见筋络，她却似发了疯，换过石块钝的一头，拼命的砸，砸出了绿色的粘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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