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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字的散淡任性,也喜欢那句话,说走时想着带上,回去要将它挂在自己的卧室里。
阮大可还觉郁闷,加之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就提议去镇外小河边走走。王绝户整天囚在红梅饭店,没人占卜时便独自枯坐,蹲小号一般难受,也是久蛰思动,就极赞同阮大可的提议,他起身拿过那根梨木拐杖,催促李雪庸快走。
三人说说讲讲,来到镇外小河边。抬眼一望,清浅的河水白亮亮的,曲曲弯弯地绕着人家屋舍流淌,岸畔的麦田里刚收拾干净,白的河水黑的土地,衬得格外分明。三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李雪庸心有所动,忍不住说:“这黑是黑,白是白,最简单不过的二色,却藏着无限气韵,无论是诗是画都绝难描出。”王绝户频频点头,说:“黑白乃一阴一阳,诸色之中至大至玄者,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混沌沌,自然难描。人之为人,又何尝不像这阴阳二色?”阮大可见他二人说得玄虚有趣,也凑上来附和着:“老哥这混沌之说的确是高论,我也时时觉得这人生在世正如一副药,平和之味固然少不得,那毒药和畏反之药也须有的,若不然,就凑不成君臣佐使了。”李雪庸听他拿药作比,感觉新鲜,也来了兴致:“人生在世也如诗呀。诗要有工笔细描,可也要讲究空白,繁笔时密不透风,简笔处疏可走马,意境才能空阔,同样道理,做人若是一味的老八板就没趣了。”阮大可哈哈大笑,打趣道:“老弟莫不是夫子自道吧?”眼见得话题快触到了郝玉兰,王绝户怕李雪庸尴尬,连忙说:“雪庸老弟不过是泛泛而论,其实道出了一篇做人的大文章,古圣先贤都不愿讲的。当今世上假话风行,都想把自己说得完美无缺,又有几个肯对自己说黑道白?”阮大可忙说:“那是,那是。”李雪庸望着流动不息的河水,忽然说:“我刚才那番话其实正是夫子自道。”顿了顿,又说:“回想起来,我自小家教甚严,长大后十七岁便投身教育,几十年如一日,总归不失大节。谁知恰恰到了知天命之年,忽忽悠悠竟像着魔一般,迷上了那个郝玉兰。有人已将这事反映到市教委,上些天市教委的人在电话里把我好一顿臭骂。”王绝户喟然长叹:“人世间惟情惟色,最难排解,可谁又敢说此生时时都把持得住?”李雪庸感慨地说:“我知道老哥也不是完人。可问题是,老哥是被人设了局的,我这可是心甘情愿地往浑水里趟啊。”王绝户摆摆手:“别替我遮掩,我心里明镜似的,别人设局固然不假,可我要是死不入局他又奈我何?说到底还是我的不对。”阮大可刚说“我那孽子”,王绝户就接过话头说:“红兵并无大错,他为我牵线固然有利可图,可也帮了我大忙,不然,我那小孙子的医药费怎么办呢?”三个人一时无话。李雪庸为缓解气氛,便笑嘻嘻地盯着阮大可看。阮大可会意,哈哈大笑道:“莫非是该揭我老底了么?”李雪庸哼哼冷笑两声:“难道只有你神通广大,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阮大可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连王老兄都已是黑白难辨,我阮大可岂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我这张脸比你俩抹得更黑。”他收住笑容,沉思着说:“我常常想,人不过是种高级动物,是穿了衣裳走路的,若各自扯去这片遮羞布,就都是赤裸裸的了,哪还分个美丑?祖宗造出那个‘人’字,不过是给自己编排的一个雅号儿罢了。至于我的故事,从早年的沈秋草,到如今的潘凤梅,多得够说一本评书的了。”李雪庸忽然问:“当年你和沈秋草怎么说断就断了呢?那也是一种缘分,不是随便修得来的。我一直为你们惋惜。”阮大可说:“当时不割断又能怎样?除非我不想活了,谁不知道她那男人,出了名的蒋大马棒,手黑呀,把他惹急了你还想活?”李雪庸就感叹:“难怪人都说生死恋呢,敢情这‘恋’字和生死是连在一起的。”王绝户说:“多少人痴迷不悟,明明知道情Se是个绳套儿,偏都伸着头朝里钻。人啊,要像这山川草木该有多好,生生灭灭,无忧无喜。”
三个人沿着河边向前走。走一路,说一路,总归不离人生要义。
不知什么时候,三人的身后却尾随了一个傻哥。
傻哥一开始想追上王绝户,冲他吼一回“大妈妈的咂,狗尾巴花,落配的凤凰,老黄瓜”,后来见三个老头子比比画画,有时高一声低一声,要吵架的样子,就觉十分有趣。相跟多时,看看并没有吵起来的意思,一时显得无聊,想靠近王绝户,又怕黑脸的李雪庸,便坐在一块方石上哼哼呀呀地叨咕那歌子。风飘来傻哥的歌谣,断断续续的。王绝户满脸苦笑,那两个人也一时无语。其实,王绝户是喜欢傻哥的。他听傻哥念完,对那两个人说:“傻哥的谣,辞句虽说粗鄙,却也甚是可爱。”阮大可扭头看着别处,他每次听到这歌子,都觉得王老兄的尴尬处境完全是红兵一手造成的,心中就愧疚不已。李雪庸故作轻松地说:“像傻哥这样的人,心无城府,口无遮拦,一旦说出话来,倒比聪明人说得有趣。”阮大可转回身看看二人,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要不是我那逆子造孽,哪来傻哥这歌谣呢。”李雪庸宽慰道:“甭想那么多,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谁也改变不了的。”王绝户在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小城要是没有了傻哥的谣儿,那还有什么趣呢。”那两人听了一愣,一时竟没摸到王老兄的心思。
商品经济越发将小城这潭死水搅动起来了,小城人嘴里说的最多的字眼恐怕要算是“经商”与“下海”。小城教育界也随之风雨飘摇,人心空前地慌乱,好像讲完这节课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被这股浪头冲到哪里。教授卖茶蛋的故事到处传扬,教育界、科技界跳槽的新闻屡有所闻。
近日有一桩奇闻再一次为小城中学本已动荡的形势推波助澜。说的是外省某校高三年级教员,于一夜之间全体“蒸发”,引起当地巨大轰动,后经了解才知道,这些教学精英们是耐不住清贫,集体跳槽奔了深圳某校,被当地晚报称为“胜利大逃亡”。
李雪庸的统治也并非铁板一块,刀枪不入,而且已然出现局部垮塌。
一个平日埋头苦干的教学骨干,年年优秀教师,又是优秀党员,忽然就告别站了二十多年的讲台,也不顾党组织严重警告处分,毅然决然地扔下教书匠的铁饭碗,在学校斜对过自家门前戳起两间门面房,做开了卖馅饼生意,因守着一班贪吃的小主顾,自开张以来,生意就热火朝天,听说正准备拓展油条馄饨及稀粥业务。几个一向忧国忧民的教员找到李雪庸,痛惜之余,还幻想着校长能极力挽回此事,内中的一个痛心疾首地说:“老赵是响当当的教学骨干,去年又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他教出的学生有的都当了副市长了。——老赵缺不得呀!”李雪庸表示无能为力,他心中暗想:“不是我不挽留,实在是天不留人啊。省级优秀教师又怎么样?只是逢到教师节那天风光一回,又上主席台又披红戴花的,可工资老那么百十多块,维持着五六口子人,上有老下有小,刚刚四十五六就跟个小老头似的。大儿子搞了几年对象等着登记结婚,孩子眼看要提前生出来了,没钱,只能干着急;大闺女高中毕业想买一份工作,没钱,天天在家哭闹,发狠要去深圳做发廊小姐;老妈和老爹都一身的病……放在谁身上,能不愁白了头?”李雪庸内心里很是赞赏那个老教员破釜沉舟的勇气。人生苦短,又能有几多搏杀的时光,快五十的人了,此刻不搏,这辈子恐怕再无翻身的机会。但这话他只好在心里说说,表面上总要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一校之长,没有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风度还行?为此事,他专程去了趟市教委,将学校近期动态做了汇报,回来后又召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一遍遍地重申要忠诚党的教育事业,要甘做园丁和蜡烛,说到激昂处,还吟诵了李商隐的那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最后他让大家坚信,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无限光明的,党和政府绝不会忘记辛勤的园丁。
看着李雪庸那张黑褐色的充满坚毅的脸,人们的情绪真的安定了许多。校园又像一条缓缓流动的老河,在某处偶尔激起一朵浪花后,又依照先前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向前流去。
在接着召开的市教育系统紧急会议上,李雪庸留意打听着各校的人员流失情况,原来,各校虽也人心浮动,却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因此,小城那位卖馅饼的老教员便成了会议上被屡屡提及的典型,李雪庸那黑褐色的毛脸也便一次次地涨成暗红。
会后归来,李雪庸萎靡了好些天,也暂时忘了去沾惹郝玉兰。
李雪庸便常常有种狼狈感。乾坤混沌汤也喝得有上顿没下顿的了。在他的潜意识里,对人生,对事业,对情爱,已不抱过多幻想。心已半死,人就显得颓废许多。他开始怀念起先前的日子。先前的他,是那么热火朝天地喝着乾坤混沌汤,顿顿不误,像吃饭一般准时。每日都觉小腹热烘烘的,夜里直拱火。拱得厉害了,就热情洋溢地想郝玉兰。白天上班,在下属面前正襟危坐,发号施令,俨然地主持着小城这所最高学府,没人知道他小肚子那儿是凉还是热。那会儿,他的大脑是那么的任性,根本无法控制,总像有个人在拽着他的思路,朝郝玉兰那儿拖。如今,秋凉如水,他心中有许多东西也仿佛要尘埃落定似的。他知道自己和那个郝玉兰快到终点站了。他也不想续个什么老伴,那种少盐没醋的半老女人,终日脸对脸坐着,相对无言,那日子与枯瘦的干尸没什么两样。还是得过且过吧。真想续的话,除非续个沈秋草那样的。阮大可的病老婆子没死的时候,他尝试着追了追沈秋草,但明显地不可能。沈秋草那样子像一尊望夫石似的,专心一意地死等阮大可。阮大可的病老婆子一死,李雪庸知道自己彻底没戏了。但他心中的沈秋草一直鲜活地伴随着他,须臾不曾离开,即使每次与郝玉兰缠绵时,他心里闪动着的多半都是沈秋草那文弱秀美的身影。沈秋草,或许永远是他的梦中人吧。
上面显然没有对教育界的混乱局面坐视不管,有关整顿教育的风声不时地传下来。精简人员是一个说法,提高待遇是一个说法,加强领导班子建设又是一个说法。李雪庸也算在官场打磨多年,对官场语言的解读不可谓不精深。他起初乍听到“加强领导班子建设”这一说法,心中就为之一凛。所谓“加强”者,乃整顿也,直截地说,是要对领导层做一些更迭,换句话说,他李雪庸头上这顶乌纱帽还指不定戴住戴不住。按理说以他的资历是没问题的,但改革属非常时期,什么没问题的事都可能出问题,何况自己治下还出了一个全市的“反面教员”,更何况,自己与郝玉兰的事早已被校内觊觎他校长宝座的野心家捅到了市教委,还不要说,自己这么多年恃才傲物,在教委某些领导眼里,早被划到“多余人”的行列了。要想拿下他,原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这一次却不省了人家许多心思?李雪庸的危机感和悲观情绪是前所未有的,他的心里很是酸涩,他倒未必多么贪恋校长这个职位,对这块鸡肋他是早就觉着无味了,问题在于,这么样的灰溜溜下去,无法向小城人交代,也无法向自己三十多年的从教生涯交代。真的走到那一步,该说什么呢?
有两次,他试图写几幅大字,想平和一下浮躁的心气。但不行,写出来的大字极为难看,不仅意韵全无,连起码的笔画与布局也漏洞百出。撕了重写,依然如故。他想,大约自己是该收拾铺盖走人了。
这天,他接到通知去市教委开会,说是阶段工作总结。据他的解读,这“总结”二字一定是藏有杀机的,不然,半学期还不到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总结”什么呢?果然,会议伊始,泛泛地概述一下全市教育界混乱状态之后,便进入重点批评,领导那声色也格外严厉起来,而且李雪庸听得出,首当其冲的竟真的是他。领导当然是很有水平的了,并没指名道姓,可略知内情的与会者谁听不出来呢?不指名道姓更可以不留情面。那主管普教的副主任是个五十多岁胖胖的女人,嘴很黑,是出了名的,她像在玩弄一个已被缚住蹄爪的猎物,慢悠悠地说:“据举报,有那么个校长,不知珍惜晚节,革命一辈子,老了老了玩儿上邪的了,听说搞的那个女人精神还不大健全。这很恶劣,也很严重嘛。你是为人师表的,又身为领导,受党培养多年,怎么能随便搞女人呢?犯了瘾就和自己老婆搞嘛,没有老婆你可以续嘛。”李雪庸心里鄙夷不屑:“什么领导水平?整个一个家庭妇女。”又听副主任说:“你连自己那玩意儿也管不了,还管得了一个学校?趁早回家抱孩子得了。”说得兴起,还向全市与会的中小学校长们念了一套流行的歌谣:“喝酒七两八两不醉,跳舞三步四步都会,打麻将再晚都不累,收礼多少都不退,泡娘们儿什么女人都敢睡。”在李雪庸看来,那歌谣说的是当今一些官员们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行径,根本和自己不沾边,“哼!纯粹是哗众取宠嘛,我他妈也有幸过那样的生活?扯鸡芭淡。”
散会后,李雪庸恨恨地往外走,汪家堡那个秃头校长凑过来说:“老李呀,你甭听她那一套,这年头谁说谁呀?你那点破事,嘁!我都没看上眼,人家那些手握大权的实力派才真刀真枪地干呢。你是不知道哇,有些事听着都他妈新鲜。”李雪庸走得慢下来,那校长就晃着秃头,有声有色地讲起官场的各种见闻来。李雪庸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世相,不禁一阵恍惚,觉着大脑中多年来那种井然有序的思维被什么东西给破坏了,支离破碎,再也拼接不到一起。他听凭着秃头校长的安排,被拉扯到一处僻静的小饭馆,要下几样菜,边喝酒边听那老兄将当今的世风胡乱地骂着。
李雪庸始终没怎么与秃头校长搭言,他只默默喝酒,默默听着,好几次,脑子里竟条件反射似的想起“乾坤混沌汤”几个字。汤是喝了很长时间了,这汤的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认真地琢磨。他又想起王绝户对阮大可那肉团的评说,那是从天人合一的角度去解读的,认为那是异象。李雪庸自以为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天人合一那套唯心论,自然也就不去把王绝户的理论与眼下的世风相联系,但他很赞赏阮大可给这秘方起的名字,是啊,那只突兀而来的肉团,实在是含有一股浑元之气,给人以天地一派混沌、乾坤阴阳未分的悠远遐想。不可知不可解,却富有玄机与诗意,阮大可能拟定如此名目,也算得是胸有玄机了。
秃头校长还在激愤地抨击世风,显然已带有浓重的醉意。但李雪庸的思路已顺着“乾坤混沌汤”飘出很远,甚至飘游到月明湖上,恍惚间自己成了一个不问世事的垂钓老翁,正迷离于柳宗元《寒江独钓》的诗意里。在酒力涌上来的一瞬间,他觉得,“校长”这身份于他竟很陌生。
离放假还有几天,李雪庸突然接到市教委一个电话,教他即刻去一趟。
到了市教委,又是那个副主任。那个胖胖的女人,因郝玉兰的事,曾经在那次会议上刻毒地贬损他,这回竟显得格外客气,又敬烟又泡茶。李雪庸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很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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