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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加泽里这下心里踏实了,刚才看本佳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事情人家并没有放在心上。那张满不在平的脸一沉下来,说明他是在乎的。于是,他那一脸感激的笑容再也不是装出来的了。感情一到位,嘴里那些好听的感激话想都不用想就溜出来了。在镇上,人们都说这很少说话的小子是个倔骨头的家伙。但在此之前,他既没有与这些人平等的机会,也没有通了关系在一起做点什么,一个人微言轻的人,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好说的呢?现在,他心里踏实了,好听的话自己就涌到嘴边了。
这些话听得本佳脸上浮起了笑容:“小子,不知为什么,我就想教教你,免得刚入得门来,地皮都没有踩热,犯了行内的忌讳,又被踢出圈外补轮胎去了。”
这么推心置腹的话,更是让他感激莫名。更多的话,就像泉水一样涌出嘴巴了。
“行了,行了。到时候就来吧。”
回到修车店里,他在床头上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还挂着一脸笑容。很开心的笑容。含着谄媚之意的笑容。而在此之前,他心里痛恨那些脸上总是挂着这种笑容的人。在镇上这两年多里,跟同在镇子这几十号人相遇,他也会微笑。但那笑容总显得落寞而空洞。在别人看来,这也是一种孤傲的表现。但是,一旦有了一点机会,这种动人的谄媚笑容就浮现在自己脸上了。他躺在床上,身体很累,脑子却很新鲜。又从床上起来。店里也没什么事,他就往茶馆去了。
《空山3》轻雷 九(2)
李老板仍然抱大号茶杯,安坐在店子里。
看见他出现在店里,李老板脸跟眼睛一丝不动,也不招呼服务员上茶。拉加泽里脸上那未经训练就自动出现的略带谄媚的笑容就僵住了。
“李老板好。”
“有何见教?”口气平淡得有些冷漠。
“事情办妥了!”
“什么事情?你的木头装了车,通了关,运到山外的市场上赚到了钱?”
“这个,准备好了,今天晚上就过关。”
“那,不要对我说事情办好了。”
拉加泽里有点委屈了:“我是说你要的那落叶松,棺材料,我找人去弄了!”
李老板不听这个还好,一听这个,猛然一下把那大茶杯墩在桌子上,顿时,里面那些漂亮的绿中带点点微黄的茶芽翻卷起来,青碧的茶汤立即就混浊了。他背了手走到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回来,“算了,你个小娃娃,我跟你生什么气,你要想发财,不能走你们村里那些人的野路子,要耐住性子,我就是看你耐得住性子,可怜你也算知书识礼,才想帮帮你,想不到也是个见点钱就心浮气燥的主!嗨!再说,你还才见到钱的影子,真钱的味道你还没有尝到呢!”
“我……就是……有点高兴。”
“有点高兴?脸都快笑烂了,有点高兴?我看是高兴坏了!算了,那几米木材的指标我白送你。以后,你也不必来找我了。”
轰然一声,拉加泽里的头一下就大了。命运之门刚刚在面前打开一道缝隙,让他看见了天堂里的一丝金光。他本以为,这门会越开越大,现在,却在一个不可能预想到的地方訇然一声要关上了。于是,他听到哀求的话从嘴巴里滚滚而出。本来,他可能会有更下贱的表演,但是李老板把他止住了:“少说这些自己都不爱听的话,还是先把眼下的事情办好吧。”
他还想表示点什么,李老板又抱起大茶杯,回复到平平淡淡的神情与语气:“其它的事情以后再说。”
拉加泽里知道,现在要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了。他还是松了口气,至少,那门没有完全关死。或者说,关上了,却没有锁上门栓。刚才还兴奋得想唱出来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忐忑不安。几分钟前,身子像鼓胀的气球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了,现在,他往回走,沉重的脚步拖在马路上沙沙作响。
在没人的地方,他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因为用力过猛,挥动手臂时,腰上的伤又被扯动,疼痛又像一条鞭子落下,从腰眼直掠到后脑勺上。费了很大劲,他也定不下神来。这时,一辆重载的卡车开来了。把两个爆裂的轮胎摆在了他的面前。要在十分钟前,他可能不会接这活儿了。他会提供工具让司机自己来干。但在这心神不定的时候,这份活来得正好。他系上围裙,戴上手套,用铁撬棍把钢圈和胶轮分开,坐下来修补轮胎。小小的店里,熟悉的铁锈味,橡胶味弥漫开来,使他慢慢安定下来。这时的他,把平常觉得简单枯燥的事做得津津有味,不用揣摸别人的想法,不用机心算尽,不用忐忑不安,锉刀一下一下拉在富于弹性的胶皮上,有种很舒服的起伏不定的手感,每一锉下去,效果都清晰可见:光滑的橡皮表面的光泽消失了,起毛了,起了更多的毛,更大面积的毛,可以涂上胶水了。强力胶水气味强烈,而且令人兴奋。胶水把两片被锉刀拉毛的橡胶紧紧粘合在一起了。
老王背着手从店前走过去,他没有抬头。但他知道是老王走过去了。
《空山3》轻雷 九(3)
李老板也抱着茶杯从店门前路过,他也没有抬头。李老板还在门口站了一站,看他忙活自己的事情。
他也没有抬头。
补好轮胎,卡车重新开动,黄昏已经降临了。巨大的黑暗从每一个有阴影的地方——从树影下,从岩洞里,从镇上那些房子的某个角落,甚至是人心的内部某个地方——渐渐弥漫开来。那辆重载的卡车呜呜嘶叫,出了镇子,进入盘山道上,在这样的路上爬行四十公里,越过海拔将近5000公尺的山口,再急转而下,顺着峡谷,转到东南方的出山的路上去了。看看地图就知道,这是一条很绕的路。如果地理只是一张纸,那么,打开这张纸,从这些出产木材的群山,从这个自治州的腹地,或者说青藏高原东北部通向四川盆地的地方划一条直线,那么,这条公路并不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如果公路照这个方向走,那就不是在机村装载了木头的卡车要往这镇上了来,而是公路到了这双江口镇上后,不上山,直接往机村去,然后,经过机村往风景美丽的觉尔郎峡谷去。但是,机村与觉尔郎峡谷那急降了上千米的悬崖把这条路封断了。在那个地方修路,需要很多钱,也需要更高的技术。已经有好几支设计队勘察过这条路线了。共同的结论是从机村开始,打一条隧道,长五到八公里,那条高等级公路穿过觉尔郎风景旅游区(规划中的),这样,汽车可以在危险的盘山路上少跑近百公里路。而且是最危险的翻越雪山的路段。在这近百公里路上,冬天的冰雪,夏天随时爆发的泥石流,时常有车毁人亡。但现在是五月,是这条道路最为畅通与安全的季节。
拉加泽里站在店门口,看那辆卡车前大灯两支光柱交叉在一起,左右摇摆,从远处看去,像是蜗牛慢慢爬动时头顶上那对细细的触角。不是车灯不够强劲,实在是这大山里的夜色太宽广无边了。很快,卡车晃动的光柱就被大山的暗影完全吞没了。
心里头那股兴奋劲被李老板打下去,身体困倦就袭来了。身体刚沾到床,他就睡过去了。猛然一下惊醒过来时,心里不禁惊叫一声,完了!脑子里闪过可怕的念头:睡过头了!而且一时间还想不起这么一下跳起来冲出屋子是为了什么事情。他站在夜色中,头顶上的天空缀满了闪闪烁烁的星星。稀薄的星光像一片冰冷的水哗然一声淋透了全身,他清醒过来。转身就往检查站跑。跑到那扇灯光明亮的窗口前时,看见检查站的人都没睡觉,他们大呼小叫地围着一桌麻将。本佳也在。他冲进去,拉住本佳,问:“几点了?”
本佳很奇怪地看着他,用嘴朝他的手腕上呶呶:“你戴着表嘛。”
的确,那只伸出去紧抓着别人的手腕上,金属表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时针才指向十点。有人胡牌了。桌面上马上有两三百现金往来。本佳也兴奋地叫一声:“中了!”
他也收到了和胡牌那人一样多的钱。这是刚兴起不久的一种玩法。麻将一桌四人。多出来的人,可以跟定桌上任何一家,人家输多少,你输多少,人家赢多少,你也赢多少。
“嘿,小子,你也来跟一家!”
拉加泽里哪见过这样钱不像钱,就像纸一样在桌上飞来飞去的场合,敢忙往后退缩:“下次,下次吧。”
“小子,该学学这些东西了,要在场面上混,这些可是必须的功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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