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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家里人没事,日子就圆全,就能往下过。要不这么想的话,心里会如坠千斤,平常不自觉的入低沉灰暗,那烦恼,听之任之的低落反复。找到我爸回家到现在,该干什么干什么,每个人的昨夜已经过去。特别让人害怕的事过去以后,像车翻了人没事儿一样,谁也不会沉湎或者抱怨,自动拧身出离晦气。
我让小郑替我谢谢找人的人,给买烟,请吃饭,自己显然有些涣散。他点点头,想了一下说:哥,该去医院还得去,不要耽误。
是,去。我打开电脑,这是这个时代的福利,尤其是对一无所知的东西;我妈立即就拾掇利索了,进了厨房;我丈母娘洒扫着屋里,开始洗衣服;陆美英抱着云,一句都没问,头发还是有些埋汰的散乱;我丈人坐在我旁边,没有话;我爸重新回到自己的椅子,翻着某本书,客气的还不忘招呼:陆师,吃了饭再走哦。
好好,哥,你忙你地。我丈人想了想,拽我跟他下楼:这事,你拿主意。
我一会儿先找彭叔,然后再说。
行,再不能让你爸自己出门了,不保险。
那绝不能了。
我们七个人吃着早餐,大家都会认为,什么也没有改变。今天跟往常有什么区别呢?粥黏馍烫辣子香,我丈人的卤肉加持着,屋里的光线都是喷香的。怎么能不好好吃呢,尤其是有的时候我们真的被提示了好时光总会过去,就会更加用力的过,相互之间不约而同的使劲儿。
云不会说话,也不会吃个馍,她看着我们吃,就像是个局外人。爷爷一直看着她,她用目光回应着他。他的眼里都是她,而吃饭,就像是往下不断的咽,凭着惯性继续着。我爸从来没有抱过云,就只是看。
爸,来,你给咱把娃抱上。陆美英没有商量就把云放在我爸的怀里。他没有慌,怎么会呢。几十年前,我也在他的怀里,只是不记得是哪一天。格尔木的一天很漫长,我在他的怀里的时间也一定很长。那时他还不到五十岁,老来得子,一定喜笑颜开,想找人分享,而四野茫茫,又得要坐上卡车,被风沙吹向昆仑山深处。那时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和我爸差这么多岁,以至于云和我爸的差得更多,如同隔了两辈。
不用交代,我妈随时会跟着我爸。陆美英和我丈母娘带着云,绝对没问题。我和我丈人还没出小区,小郑的车迎面而来:哥,打电话还是不接?手机,手机。
哦,我忘了。
你跟陆叔,医院,老彭等着呢,我赶紧出现场。头一次见郑队如此匆忙,我丈人毫无反应。
跟着老彭进了那位医生的办公室,我才意识到实际我什么也没记住,比如刚才看的网页上,这叫什么病,该吃什么药,能不能好。所以医生讲的每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擂着我,不疼,就是有些站不起来。
彭师都跟我说了情况,不要着急,人没有不得病的,先CT,确诊一下是不是阿尔默海茨症,根据老者这个年纪,保守治疗,吃药就行,心里不要有沉重,家里适应了,照顾好,就跟以前一样,咱都不外道,随时来。
老年痴呆,就这么不想再记得我们了?云还没有叫爷爷,他见了她就笑,爷爷是在用力记得她。他是要忘记这么些年的时光了么,变得和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对视了这么久,也许早就知根知底,不需言语。他要是忘怀,就是世界都傻了,因为大家互相是对方的世界。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顾不上边上还站着我丈人和老彭两口子,我扶着门柱哭起来。他们没有劝,而是闪在一边。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我都快四十了才结婚才有孩子,孩子还不会说话我爸又这样了,那接着就是我妈我丈人我丈母娘。一个一个,心中块垒,积蓄强烈的不祥之兆,结结实实淤积,从来没有过的低落,填得满心都是。三代人完整的日子没有正式开始过,就开始出字幕了吗?上次站在这楼上,我爸给孩子起名字。今天天上的云一样的好看,已经不需要因此而命名什么了。这是悲凉的一天,与美好无关。
不是因为昨晚的惊惧而觉察不祥的迫近,就是能感觉到,有些事情人们无力挽回。那才是让人沮丧的。直到上车,我还是不肯回过神来。
要不我开吧?
爸,不用,我能行,唉,没有啥。
不多想了哦,一天三顿饭,该咋就咋。
唉。
我爸对检查完全不抵触,也不问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知道结果后,我妈就不再干别的了,事事都陪着他,话越来越少。跟我们说话时,惜字如金。陆美英和我丈母娘负担起了家里的大部分事情,我还继续那样的作息节律。进机场安检的时候,有个门卫说:张师,这烟是你的,忘拿了。我丈人来的更频繁了,只是吃饭,然后坐会儿就走,也说不出具体的什么。小郑再没来。就是来,也就是坐下来,说点安慰的话,有什么必要呢。有时有的话说不说的毫无意义,他明白。
我时常会长久的看着我爸,从格尔木想起,一直想到城里。回溯能忆及的所有,把时光的所有细节打捞,怕失去我们的世界。一身尘土,满头白发,每个棋局镇定自若,还有从未失态的默然。我这才意识到,知道关于他的并不多,反复想,拿起他的书看,里面有几张合影,有的有我爸有的没有,都是不认识的人。我想跟他说些什么,而又不好打破他固定的节律。要是还能一起吃烤串,我就想告诉他:我跟周红梅没缘分,我也不会去义乌,所有的人在一起的时间都有限,或长或短。
陆美英每天都在引着云学说话,从爷爷开始叫,而云先叫妈妈。我爸听见了还是那样微笑着,像最初见到云一样。直到他再也不说话了,再也不散步,就像十月怀胎那样逆着走向属于自己的地方。他一直都不拒绝吃什么,微笑,坐着,睡觉,翻书。我妈就那样坐在他什么,也不干什么,一坐就是半天,从明亮坐到晦暗。
再过几周就是云的生日了,今年的雪下得更早。屋里很暖和,大家还安眠的时候,我就得上机场了。今早,妈等着我,没有装着吃食的包,我明白,而不甘。她说:上医院吧。
并不奇怪,我们一贯的从容那样,知觉缓缓朝向必须的领受。拿起手机请假,这一任站长又换了。只有我们三个人。这时,我们就像是刚回到城里的时候,昏黄的灯光下面,没有了羊杂汤——一个管子是氧气,另一根是液体。夜里的安静,如同我们当年回到的古城,夜雾弥漫上来,远近的那些新房子消失了。该来的人都来过了,我妈坚持就我俩陪着我爸。陆美英在电话里抽泣着,云咿咿呀呀的叫“妈妈”:让爸少受罪。
娃们都在么?
在,都在呢。
不想走。
不走,我舍不得你。我妈崩溃的时候,依旧习惯的克制自己:不要把眼泪落在你爸手上。
结果明朗的时候,我们就无法回忆了。不知道上辈子是谁的孩子,谁的父母,或是某种动物,此生此世的聚首就要倏忽而过,那么悲伤就不是告别的唯一方式,前赴后继,好人坏人,转世轮回。看着父亲不事声张,干干净净的样子,他的往事就是我记得那些吗?没有丝毫的低落,他满身沙尘,与人相敬,也不迫谁就范,与自己的妻子白头到老。先走一步,此时没有沙尘,风雪呼啸中,和云来的那一天一样。
我妈握着我爸的手,不哭了,仔仔细细的端详他。是啊,就在这灯光下了,没有多一会儿天就会亮,路上反射着耀眼的光,堂皇比平日耀眼。她捋了捋他的头发,我们看着他体面的安眠。过道里有穿堂风,我和妈陪着他,直到门还是关上了。我们心安理得的送别至亲,甚至觉得他的病都好了,不再会不解,会早早起身:云,该起来上学了。清晨所至的世界,积雪还未被人们清扫,有的人走了,踏雪无痕,留下念想撕扯着过去,还有层朝夕相处的时光。
城里的婚丧嫁娶自有规矩,而我们家的事,我丈人说都听我妈的:你妈咋说,就咋办。陆美英和我丈母娘哭着,我妈抱着云,轻柔的看着孩子:爷爷还是看着你来了。我丈人眼热,转过身去拍着小郑的肩膀,他们低声耳语,替我解决那些细节。屋子里就我们这些人,大家长久的坐着,像等着我爸走远。他脚步慢,从此不会再走失。
隔天一早,我们跟着灵车去火葬场。我执意要带着云,而我妈说怕娃受惊。陆美英抱着孩子,还在流眼泪。雪比昨夜小了许多,雾就上来了。越过河上的大桥时,前面白茫茫的,我们像是漂流在我爸的去路上,可能因为不舍,失去坐标般不知快慢。格尔木的风雪中,人就像无所依存的雪花。当雪落在我妈的羽绒服的和包裹云的的褥子上,她坚决的只站在吊唁厅门口:娃还小。我丈人顿了一下,让小郑给他撑着伞,领着我们进去了。没有仪式,陆美英和我丈母娘哭出了声,我丈人来到我爸前:哥,都送你来了,放心。然后带着我丈母娘出去了。后面是焚尸炉,干干净净的厅里,师傅们戴着口罩。他们小心的把我爸挪到滑轨上,问:你是儿子?
是。
给你爸行礼吧。
我们给我爸磕了三个头,陆美英泣不成声的时候,师傅按动了电钮。我没有看到火,他就像要过长长的隧道,到西宁,经过德令哈,抵达格尔木。炉门关上,他就是回去了,那时的火车是烧煤,烟气在身后,往东飘。曾经年轻的岁月里,还会见到另一个我。勘探队院子里,巨大的纪念碑后面,有我们风沙敲过玻璃的家。我们倾听这自然的萧声,没有生老病死,相守中,时间消失了。
我丈人拦着我:把钥匙给我,爸给你开。
雾散了以后,雪还没有化,覆盖着视野中的大地。我抱着云,看她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对我笑,叫了声:baba。
一只鸟在天上,它逆着风飞过河去,在远处遁入空茫。我妈叹了口气,回头望了望,槐颖城白茫茫的,青空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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