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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我的父亲谢未阳,为什么他从来不肯用这样一种疼爱的声音叫我,他总是连名带姓地这样叫我,谢小白。我隐秘地渴望着他叫我一声宝宝,这种渴望已经让漫长岁月消磨得快要死亡了。
骆桥迎着阳光走向我,我发现我是如此沉迷于这个男人的这个年龄。他问我,小巫女,你还好吗?
我迎着他让嘴角展现出最好看的弧度。我骨子里多少带了点我母亲白露的秉性,懂得把自己最适宜的美调整出来,当然我绝不滥用这种禀赋,比如说,到目前为止,我所接触过的男人里,我只肯为两个人做这种努力,一个是我父亲谢未阳,另一个就是这个新认识不久的男人骆桥。
我说,我还好。我仰着头看着他向我越走越近,头发丝轻柔地罩在眼前,被阳光照着,呈现出一种近距离的幻彩。他在坐下来之前弓着腰先伸出手把这缕头发丝帮我撩了起来,别在耳朵后面,看了看我的眼睛,才坐下来。
他的手触着了我的耳朵,只是轻微的一触,没在上面做过多的停留。可是我知道他想停留,而且,非常要命,我渴望他停留。好像还没有男人触摸过我的耳朵,包括我的父亲谢未阳。
广场上播放的音乐永远是我喜欢的,这是我爱这个广场的原因之一,在这里消磨时光是一种非常值得的奢侈。我转过头看看骆桥,问他,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骆桥说,可以。
我抬起手指,把它们插进他浓密的头发里。他留着跟我父亲老谢一样的寸头,因为经常剪的缘故,头发质地非常好,浓密而富有光泽,一点不像中年人的头发。我有些迷醉,除了我父亲,我第一次对陌生男人产生这种欲望。
骆桥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小巫女,你这样我会受不了。
医生说话都这样直接吗?我把手指抽出来,笑着问他。
他说,我只对你直接。
我发现我居然并不讨厌跟他玩这种语言游戏。
算了,说说我母亲的雕花铜镜吧,我说。
我尽量把跟那面镜子有关的事情描述得非常细致,我想这有助于我对它产生深刻记忆。我说,骆桥,你相信那面镜子在我面前流血这件事么?
这个我有些喜欢的中年男人肯定地说,我信。
我说,骆桥,我一直觉得这面镜子跟我家的洗衣机一样,它们之所以流血都是为了告诉我一些什么事情。我对我母亲白露的死很好奇,她为什么要自杀?她那么美丽,我父亲那么爱她,她的剧照被很多人挂在家里。
骆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说,小巫女,你让人心疼。
他把手停留在我的后颈上,隔着头发,我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阳光温暖地照着,我突然想安静地睡一觉。我侧侧身体,把胳膊搭在他腿上,然后把脸埋上去,说,骆桥,我睡会儿。
在广场上睡觉的感觉非常好,音乐响着,我闭着眼,听到喷泉升起的水流跟空气相撞的声响,眼前是一片明丽的血红。
我在朦胧的意识里把骆桥当成了我的父亲谢未阳。
我抱着落落在花圃里看那朵罂粟花的时候,看见马路从远处走了过来。他笑着走到我跟前,蹲下来说,这花挺漂亮的,什么花呀,你种的吧小白?
我说,虞美人,漂亮吧?我种的。
在一般人眼里,马路不太像是那种容易发生外遇的男人,他在港务局机关做一名循规蹈矩的小科员,朝九晚五的,性格也像机关生活一样刻板,中规中矩。我想,可能每个这样生活着的男人内心里都有一种隐秘的反叛欲望,他们更期待生活发生变化。
其实我是在等马路,我想问问他郑芬芳夜里是不是真去过厨房。
马路的回答证实了我所看到的并非幻觉,他说郑芬芳的确有时喜欢夜里起来乱走,穿着睡衣,总喜欢去厨房。他说他认为她这种行为属于梦游,他说她这样已经很久了,从认识她的时候就这样。
我说,马路,你跟那天差点被车撞了的女孩子还有联系吗?
马路说,她找我买过一次船票。
我从马路的神态里看不出丝毫异样。
马路回家之后,我继续看了会儿罂粟花,确切地说,是虞美人。它一直以两种面目出现在花圃里,白天是虞美人,而晚上却是一朵有毒的罂粟花。我确信是当年我母亲白露最宠爱的母猫西西的魂灵隐藏在这朵花里,它向我散发着熟悉而遥远的气息。
我的朋友郑芬芳穿着一件红色睡衣,从她家厨房窗户里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美丽而优雅地在空中飞舞着,长长的头发散开来,柔软得像一缕缕黑色的烟。
她曼妙无比地在空中舞着,月光下美得如一只蝴蝶,有一种飞翔的质感,缓慢地从高空里向下坠落,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水泥地上,红色睡衣柔软地摊开如摊开了一地红色水彩,头发散落在地上,如一瓶墨水从空中落下后溅出的黑色花朵。
总之郑芬芳下落的过程和落到地面后的样子极其完美,如同一次成功的行为艺术表演。她最后躺在地上的画面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彩画。
当然我是在梦里看到了郑芬芳下落的一幕,但是梦境非常清晰,我似乎还看到了我自己,站在阳台窗户里,眼睁睁看着郑芬芳从厨房窗户里落了下来。我很紧张,两只手用力挂住窗台, 玛瑙红的大理石窗台散发出一股冰一样的寒冷,穿透我的手掌,直达心脏。
我在大骇中醒来,无声无息地躺了很久,意识逐渐清醒过来,伸手摸了摸脸,发觉手掌仍然冰一样地冷,仿佛我刚才真实地站在阳台上,把手掌紧紧地扶在大理石窗台上。
我敏捷地坐起来,下了床,走到阳台上。月光如同梦里一样明亮,大约已是午夜,小区里空无一人,水泥路发出灰白的颜色,花圃里的罂粟花影影绰绰地开放着。郑芬芳楼下的水泥路很干净,空荡荡的,我没有看见刚才梦里那幅浓墨重彩的水彩画,郑芬芳家厨房窗户也紧闭着,厨房里没有亮灯,一切都很安静。
我把手扶在大理石窗台边上,大理石在夜里散发出来的凉意跟梦里毫无二致。我摩挲着冰冷的大理石,心里回旋着深深的忧郁。
母猫落落也醒了,它无声地跃上窗台,靠着我的手趴了下来,疲惫而忧伤地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然后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均匀的呼噜声。我知道它并没有睡,它只是在呼吸,陪着我。它就像我的影子。
重新躺回床上之前,我打开电脑把刚才的梦境记录了下来。我看了看最近的记录,我所做过的梦大体有我母亲白露,她出现在一面雕花铜镜里,郑芬芳和马路,他们出现在他们家厨房里,死于1982年的母猫西西的红沙坟。另外,还有一些不熟悉的,看不清脸部五官的陌生男人,我跟他们之间那些荒诞而恐怖的血和火的交锋。
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大约已经是凌晨了。我是喝了一杯咖啡之后入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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