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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绥立在前堂,纵是崔发劝了多次也不肯到屋里坐下,非要在此处等等崔沅绾。王氏仰头观摩着晏绥,转头对崔发小声说道:“女婿跟刚成婚时大不一样了,从前哪会舍得放下身段,卑微站在风口,等二姐回来。”崔发摆摆手,哦了声。“你不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么?年轻人精力旺盛,都以为情爱大于一切,当然慎庭不是这般无脑之人。要说是我把二姐养得太好了,能叫慎庭念念不忘。”崔发捋着须髯,故弄玄虚道。他这话叫王氏听得一愣,想起自个儿当年刚嫁到崔家时,崔发尊重她,虽是情意不多,好歹比眼下这貌合神离的状态好。再说二姐可不是他养的,吃喝拉撒,哪个不是王氏这个当娘的亲自做的?崔发快活一回,她受罪十月。虽然两岁后,二姐都是由婆子看管,可王氏自认没做过对不起崔家的事。养孩子的时候不管不问,现在孩子长成,给他争气了,又急着邀功,真是没品!王氏瞥眼,朝晏绥劝道:“女婿,二姐想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天冷,外面风大,你穿得又薄,还是回屋里围着火炭炉等等罢。”晏绥说没事,她不来,自己就等。王氏看不惯他与崔沅绾你侬我侬的样子,嘟囔道:“二姐想是在后院闺房里找要紧物件呢,先前来过家里一次,说是儿时记事的小簿子落下家里,心里念念不忘,却怎么也找不到簿子。好不容易来一回,估摸又去找了。”王氏正说着,蓦地想到她在崔沅绾屋里放着的旧物件里,还有一个要紧的柜子。“糟了!”王氏一急,拍桌而起,绞着帕子不知所措。她这一冒失动作叫崔发与晏绥她这边看过去。“什么糟了?”崔发问道。晏绥也想听听,不过还未来得及转身,眼前便出现了期盼已久的身影,朝他摆摆手。斗篷随着她的动作在风里摇摆,比舞姬的舞蹈还要曼妙多姿。初冬,崔沅绾的鼻头被冻得微微红,似是急着见他,小跑过来,面上浮现酡意,白气绕在她身边,她像一只仓皇跑下山来的白兔,急着觅食,而他注定要被她吞吃腹中。晏绥想,这样美的画面,怕是一眼万年,再也忘不掉了。就在崔发围着王氏转,低声逼问内情时,晏绥张开双臂,下一刻,一道身影便扑入怀中,热意氤氲相传,他沉寂已久的心也被崔沅绾捂热了来。“找到了么?”晏绥抚着她染了霜气的发丝,轻声问道。崔沅绾埋在他的胸膛里,低声说是,闷闷的话震得晏绥心里一片酥麻。“那就好、那就好。”见不到崔沅绾的一刻钟,他过得恍恍惚惚,如行尸走肉。原先他是不会叫崔沅绾出来的,按他的计划,婚后回门后,崔沅绾会住在清风阁里,日日与他欢好。二人都不喜欢孩子,也都能承担无孩的风险,故而崔沅绾难以生育,对晏绥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他不是圣人,起初是爱上了这张娇媚的脸盘,柔软的腰身。可后来他爱上了崔沅绾的心,她听话乖巧,又不失自个儿独特的思想。就像有人一见花粉就起疹,一闻桂花香味就呕吐一般,崔沅绾也有她自个儿独特的地方,她的缺陷不是缺陷,是每每叫晏绥想起,便觉难耐的朱砂痣。晏绥心里激动,扣紧崔沅绾的腰身,话音颤抖。“等新年一过,我想我的心也会随着你爱的权势,一并赠到你手中。”在冷冽萧瑟天地下,在嘈杂家事边,晏绥眼里只装着身前一个小人,诉说着爱念。崔沅绾眸里是他的倒影,他眼眸里则是小娘子抬眸认真的神情。当真是一眼万年。七十七:质问丘园。秀云端来一盆热水,恭敬摆在崔沅绾面前。调好水温后,剥下她的鞋袜,冰凉的脚趾在冒着热气的水里总算有了温度,筋脉渐渐舒展开来。崔沅绾坐在床榻边,听着秀云的絮叨声,要是日子能这样安逸地过下去也算不错。泡脚是老百姓在冬日里除了抱着手炉暖手外,最喜欢做的惬意事。最幸福的,莫过于枕着棉绒软榻,泡着新鲜热茶,红泥小火炉烧得劈啪作响,再仔细沐浴一番,当真是快活似神仙。水热,秀云有意叫她多泡一会儿。崔沅绾困意上头,眯着眼同秀云搭话。回话的声音越出越慢,再睁眼,是晏绥拿棉巾给她擦着脚。“你这副身子,在床上经得起折腾。一正经走路,走几步都嫌腿酸。今日坐着马车到岳家拜访,去时蹦蹦跳跳,怎么回到家,跟蔫坏的花一般?”晏绥也是在临间沐浴出来,发尾微湿,敞开的里衣后,胸膛还冒着水珠,与屋里的热气混在一起,氤氲升腾。崔沅绾无意与他拌嘴,索性往后一趟,身子埋在床褥里,到处都暖洋洋的,把她的心窝也暖热了来。虽刚入初冬,可寒意骤起,比晚秋更冷。这样冷的天,若还待在清风阁里寻欢作乐,在笼子里住一晚,翌日身子就会被寒风摧毁,高烧不退。一进十一月,晏绥便把崔沅绾从清风阁里带了出来,依旧花样不断,可锁链与金笼见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两人搬到平房里住,不比楼阁宽敞,那扇蒙着布的铜镜摆在屏风边,能遍览床上美景。那是晏绥不愿做的退让,所有带着标记禁锢的物件若都被撤离,他毫不怀疑,下一瞬,崔沅绾就想飞出来,逃到深山老林里去。身子乏也有月事的原因。难以生育,是因先前中了张氏下的毒。后来晏绥寻名医来,也是治标不治本,病根清除不去,影响便是每次月事小腹死死往下坠着,一次比一次痛。崔沅绾身下垫了一层软毯,又捞过一床被褥盖上,把自个儿裹得像一只刚出锅的粽子。良久,屋里灯烛被熄灭,霎时黑暗袭来,伸手不见五指,崔沅绾眼睛睁开又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她面朝墙睡,身后却贴上一具暖热的身子。“真是奇怪,平时凉得跟死人一般,今日身子竟会这么热?”崔沅绾不抗拒晏绥的靠近,戏谑一句。晏绥替她正好凌乱的发丝,说道:“知道你怕冷,沐浴擦身时,往身上倒的是烧水。不会烧掉一层皮,好歹会把皮热起来。怕你说我身上凉,早做好了准备过来。”说罢,把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小腹上,隔着一层单薄的里衣,给她暖身。晏绥道:“疼得紧么?要不要喝几口热茶暖暖身?”崔沅绾嫌他敷衍,心里不满,转身面对他,娇嗔道:“你就知道让我多喝热水,多喝热茶,旁的事是什么也不做。”其实与他说说话,小腹的痛感不觉间就减轻许多。想来所有令她痛苦的事,都会砥砺她不断前行,不断上进,从而攀附到更高的位置上去。与上辈子心死身伤的状态比起来,月事的痛又算什么呢?
她正盯着晏绥起伏的胸膛发呆,蓦地听见晏绥说了一句,“我总觉着,你与先前大有不同。多数时候是一副样子,少数时候是另一副样子。有时候,我不知道哪个样子才是真的你。”经六郎一事,她与晏绥在床榻上折腾得死去活来,谁也不放过谁,每次都当是活着的最后一日,酣畅淋漓。男郎的深情既肤浅又长久。晏绥是在一次次握雨携云中爱上崔沅绾的,反复折腾,反复爱。但他与那些男郎不同的是,哪怕再动情,他也带有脑子。眼前白光乍现,身子一片舒坦时,晏绥没忘过,事后崔沅绾眸里飞快闪过的凉薄之意。好像她说的情话都是假的,她的人也是假的,她的心也是假的。七十八:夜话都说娘子家心思细腻,对情爱一事上心,女怕嫁错郎,世道不公,叫娘子家只能把爱挂在口头。对郎婿说爱,对儿女说爱,爱爹娘姑舅,爱深宅大院,忙碌一生,没为自个儿活过半日。若崔沅绾没能重活一次,彻底死在寒冬腊月里,那她这半生也是过得如此凄惨。她敬林之培,爱戴姑舅,孝顺爹娘,服从家族,她说爱的人事,都未曾把她放在心上。落水醒来后,她匆忙嫁到晏家。为了讨好晏绥,刻意俯首做小,成婚头两月里,每晚恩爱,她都要趴在晏绥耳旁,说一句爱。喜欢不达意,喜爱太过轻浮,索性省去喜,直接说爱。“我很爱你。”她吻在晏绥的脸颊,唇瓣,脖颈,如是说道。她的每一句爱,都藏着□□的意图。当家族有亲戚犯事时,当娘家小弟学业遇难时,当爹娘过得不甚如意时,她的爱意就表露了出来。晏绥沉浸在她精心编织好的天罗地网里,他用权势滋养她,她以身体与故作深情反哺。炎炎夏日里,树荫穿过竹帘,深情眼里一瞬光亮。燥热不堪的日子里,更叫晏绥着迷的,是她热情的身,柔软的唇。转眼入秋,深情眼里常有淡薄凉意显露,崔沅绾说,老夫老妻,有些事就不必做了。比如无时无刻地相拥亲吻,然后躺在床榻上,再试着新花样。如今初冬,衣裳一层层套在身上,不比夏天好褪。崔沅绾说,老祖宗的法子,这事不能做的多,男女阴阳之气都要受损。她叫晏绥节制些,晏绥不肯,她也不反抗,就只是如死尸一般,静静躺在那里,咬牙忍住所有情动。她攻于演戏,但那是在别有所图的情况下。那时她还需要踩着晏绥上位,她的娘家还需晏家扶持一把。而今新法前路光明,明眼的官员都知,只要坚定支持新法,乌纱帽就掉不下来。她爹爹胆小懦弱,可看人看得准,该投靠谁,该远离谁,心里清楚。慕哥儿中毒后,她娘的十分心思都花在了儿子身上。这样也好,没心再去管她夫家的事,不会再逼她在郎婿面前低三下气。亲戚族人在汴京扎脚安顿,原本的钱庄生意又重新做了起来。她婚后虽不常在外露面,幸而有县主公主两位好友,只不过各有各的路要走,三人三地,心在一起就好。她的生活,就算没有晏绥,也照样能过好。晏绥不叫她出去,她就霸占了他的书房,翻阅书籍,过目不忘。她学到了织布造窑的方法,她知道怎么经营一家酒馆,怎么酿酒采茶,这些事是上辈子梦也梦不到的。她先前以为,娘子家出嫁后,只能养儿育女,一步步看着自个儿人老珠黄,到处不讨喜。可她现在明白,只要心想逃出藩篱,哪怕人被圈着,依旧能逍遥自在。原先,晏绥不在身边,她就没有对抗外面的底气,畏畏缩缩,不知所措。而今,就算官家给她使绊子,她也不会失了阵脚,反而不卑不亢,就这一条命,要拿随意。反正,她想要的,已经紧紧攥在手里了,不会因不讨好晏绥而付之东流。崔沅绾搂着晏绥的腰,将身子浸在他的气息里,叹了口气。“你爱的太过狭隘,你爱我演出来的模样。”坦然面对,无所顾忌,可以称之为恃宠而骄,亦或是破罐破摔。和离是万万不可能了,可叫夫妻二人疏远却有很多法子可行。告诉他,你爱的或灵动可爱,或端庄贤惠,或娇媚可人的千百模样,都是我戴的面具,我本凉薄冷血之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把最真诚的心意踩在脚下,不屑一顾。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崔沅绾手指一转,晏绥身上披着的里衣就散落开来,露出半颗胸膛,与屋里的冷空气接触,呼吸间,胸膛上下起伏。晏绥见她坐起身来,低头愣愣地看着她。没有烛火葳蕤映照,眸里泛着冷意。明明眸里有几分悲情,可她还是故作冷漠模样。“无碍。”晏绥握着崔沅绾的手贴在心口处,咚咚的心跳声顺着筋脉,一声一声地打在她耳边,稳健有力。晏绥歪歪头,玉枕上发丝随之滑落,他抬头仰望着她,如同先前她在下面,那般虔诚地望着他一样。“你是什么样子,我就爱你什么样子。”暖炉里的木炭烧尽,热意隔着层层床幔,传不到床榻上。这样冷的天,应该是彼此相拥而眠才对。可晏绥偏偏生了反骨,说着从前。“其实,在那次夜间上门拜访之前,我就已经见你许多次了。”晏绥隐去曾经无数次意外邂逅的事,毕竟只是他一人沦陷。在他以为的见面里,多数时候,他只是崔沅绾眼里一位看不见的过客,她在楼下买糖葫芦,他在楼上默默注视,她泛舟游湖,他站在亭里遥遥相望。他早在暗处,见过崔沅绾的无数模样。买糖葫芦给路边的乞丐吃,因为某次上街游玩,车辙陷在泥沟里,是饿昏头的乞丐借巧力把车拉出来的。泛舟游湖,手拨清水,感受诗里所写的惬意。她也曾整过陷害过她的小人,睚眦必报,手段强硬。可她在娘家又过得卑微,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受娘家牵制。凉薄也好,和善也罢,都叫他为之着迷。不过他也在演戏,他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当初抢亲,只是因为贪图美色而已。他包揽下崔沅绾的所有过错,把自个儿伪装成一位见色起意的伪君子,这样众人都会觉着她是皎皎明月,而他空有权势,内心俗气不堪。正如崔沅绾不会把心里所想同他倾诉出来一般,他也不会把这些事说出来。他说无碍,是因在崔沅绾做戏之前,就爱上了她。“但这些都不重要。”晏绥说道。“不妨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在那之前,我想你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自私,多疑,偏激,阴狠。我不能容忍任何你把你抢走,我甚至动过无数邪恶的念头。我想剜去你的眼,断掉你的筋骨,下情蛊饲以骨血。这样,你就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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