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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只母山羊和它的小羊儿,蹦跳着走到靠近拉法埃尔身旁的一块花岗石平台上,它们站在那里,似乎要质问他什么。小狗的吠声从屋里先引出了一个张着嘴巴的胖孩子,稍后又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两个人物和这儿的风景,气氛,花草和房屋都很协调。在这个富饶的自然环境里,到处洋溢着健康的气息,老年和童年在那儿都同样美好;一句话,这里的各种生活模式,都有一种原始的闲适,这种常规的幸福,揭穿了我们空洞的哲理说教的虚伪,医治了我们被嗜欲膨胀了的心。老人属于施奈兹①雄健的笔触所喜欢描绘的那类人物的模型;棕色脸孔上深陷的皱纹,似乎触手有粗糙之感,一只笔直的鼻子,突出的双颧象老葡萄叶似的满是红色的纹路、有棱有角的脸部轮廓,显示出强健有力的一切特征,甚至力量已消失的部位仍是如此;尽管他已不再劳动,他那双手还有老茧,手背上长着少量的白毛;他那真正自由人的神态,使人觉得要是他在意大利,为了爇爱他所珍视的自由,也许早当了强盗。那孩子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他那双乌黑眼睛,可以正视太阳而不致眨眼,茶褐色的脸孔,配上一头乱蓬蓬的棕黑头发。他的样子机灵而果断,动作自然,象只小鸟;他衣着褴褛,从衣上的破裂处,可以看到洁白、鲜嫩的皮肤。
①施奈兹(1787…1870),法国名画家,是大画家大卫的学生,他的风能吸收各家的特长,同时又能表现自己的个性。他是两个画派——十九世纪初的新古典主义派和接着到来的浪漫主义派的过渡人物。他有许多历史画、风俗画传世。
两人都默默地站着,彼此挨得很近,同样的感情支配着他们的行动,他们的外貌也证明他们在生活上同样是闲逸的。老人返老还童,爱做孩子的游戏,孩子则摹仿老人的性格,这是两个各有弱点的人之间,一个濒于结束,一个正要发展的力量之间达成的某种默契。过了一会儿,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人在门限上出现。她一面走路,一面纺线。她是地道的奥弗涅女人,肤色鲜艳,神情愉快而坦率,奥弗涅人的脸型,奥弗涅人的身材、发式和服装,奥弗涅人的有弹性的侞房,还有她的谈吐,全是本地人的完美典型,有勤劳的习惯,没有文化,省吃俭用,爇情诚恳,这一切她都具备。
她向拉法埃尔施礼致敬;他们交谈起来了;狗也停止吠叫,老人坐在一条长凳上晒太阳,孩子呢,母亲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他默不做声,但留心细听,一面在端详客人。
“好主妇,你们住在这儿不害怕吗?”
“我们怕什么呢,先生?只要我们把入口堵住,谁还能进到这里?噢!我们一点也不怕!再说,小偷进我们家来,他又能偷到什么呢?”她边说边把侯爵请进家里的大房间来。
她指着被烟熏黑的墙壁,墙上仅有的装饰品是着成蓝、红和绿色的几幅图像:《信用之死》①,《耶稣受难图》和《帝国近卫军的士兵》;此外,在房间的这里那里,摆着一张核桃木做的带帐柱的旧床,一张弯退的桌子,几只板凳,一只面包箱,吊在天花板下的腊肉,一只盐罐子,一只火炉;以及摆在壁炉台上的发黄的和着色的石膏像。在走出房间的时候,拉法埃尔看见在岩石中间有个男人,手里拿一把锄,弯着腰,好奇地望着自己的房子。
①这是十九世纪法国的一幅名画的画题,画上表示债主死了,他是被不守信用的债务人杀死的。
“先生,那是我男人,他在上面种地,”奥弗涅女人说,嘴上露出乡下女人常有的笑容。
“这位老人是您的父亲吗?”
“对不起,先生,他是我男人的祖父。您瞧他这个模样,他已经是一百零两岁的人了。哎!最近他还领着我们的小家伙步行到克莱蒙去过哩!以前他可有劲啦,现在,他就只管吃、喝和睡觉了。他总喜欢和我那小家伙玩。有时候那小子领他到山上去,他也就去了。”
瓦朗坦马上决定要在这位老人和这孩子中间生活下去,和他们呼吸一样的空气,吃一样的面包,喝同样的水,和他们一样睡觉,和他们一样通过营养制造血液。这是濒死人的奇怪念头,他想变成附着在这块岩石上的一只牡蛎,以求多保存几天它的贝壳,把死亡推迟,这对他来说就是个人道德的典型,人类生存的真正公式,人生的美好理想,这是唯一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于是从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极端自私的思想,它吞没了整个宇宙。在他眼里宇宙已不再存在,宇宙整个转移到他身上。对病人来说,世界从床头开始,而在他们的床脚告终。这儿的风景便是拉法埃尔的病床。
谁在一生中不曾观察过一只蚂蚁的步伐和活动?谁不曾用一把草塞进一只金褐色的蛞蝓在里面呼吸的唯一洞口?拉没有研究过一只纤细的蜻蜒的怪异动作?谁没有欣赏过浅红色的橡树叶上,象哥特式教堂里光彩夺目的玫瑰花形玻璃窗似的无数彩色的脉络?谁没有愉快地长时间观看过雨水或阳光洒落在棕色的屋瓦上所产生的效果,或者欣赏过清晨的露珠,鲜花的花瓣,形形色色的花萼??不曾沉溺于这类既出于无心,也象有意,虽无目的,却也会引向某种思想的有形的梦幻呢?谁不曾经历过童年的生活,懒散的生活,离群索居的生活,不那么忙碌的生活?
许多天以来,拉法埃尔就这样没有忧虑,没有欲望地生活着,感觉身体有明显的好转,觉得特别舒适,这就平息了他的不安,减轻了他的痛苦。他攀登岩崖,坐在一处高峰上,从这儿他可以放眼欣赏幅员辽阔的野景。在那儿,他整天象草木向着太阳,象兔子守着窠袕。或者为了使自己熟悉植物界的现象、天空上的种种变化,他便观察大自然在陆上,水里或空中的一切进展。
他企图和这儿自然界的内在活动融成一体,并力求对它无条件服从,以便适应那条支配一切凭本能生活的生命的绝对而保守的规律。他再也不愿意成为自己的负担。就象从前被法律追捕的罪犯,如果能逃到祭坛下请求庇护,他们就会得救,拉法埃尔正以同样的心情打算溜进生命的圣殿。他终于成功地变为这个广大而强有力的实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他适应了各种恶劣天气,住过所有的洞袕,懂得一切草木的习性,研究了温泉的性质和它的矿脉,还同各种动物交上了朋友;总之,他是那么完美地和这个生气勃勃的地方融成了一片,以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抓住了这里的灵魂,洞察了其中的奥秘。对他来说,一切物类的无穷形态,都是同一物质的不断发展,同一运动的各种组合,这个运动乃是一个无限的生命的强大呼吸,它,活动,思维,走路,成长,拉法埃尔也要和这无限的生命一同成长,走路,思维,活动。他异想天开地把自己的生命和岩石的生命混淆起来。他已在岩石里扎了根。
幸亏有了这种神秘的天启论,这种虚假的康复期,就象大自然所赐予的种种有益的谵妄,得以在痛苦的过程中得到暂时的休息,瓦朗坦处身于这种欢欣的自然美景中,从一开始他就尝到了第二个童年时代的乐趣。他在这里探优觅胜,发现什么都如获至宝,打算要做千百件事,却一件未做成,当天的计划,第二天就忘掉了,他无忧无虑;他很幸福,他自信已经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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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一天早上,他偶然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当他正沉在使人把现实当做奇幻,把妄想看成实际的半醒半睡的状态中,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继续做梦,突然间,他第一次听到他的女房东向每天前来打听消息的若纳塔报告他的健康状况。奥弗涅女人认定瓦朗坦还在酣睡,便没有压低她那山村妇女说话的高音域。
“情况没有见好,也没变坏,”她说,“昨晚他还整夜咳得死去活来。他咳嗽,他吐痰,这位好先生真可怜。我和我男人,我们心想,他哪儿来这股拚命咳嗽的劲儿。真个使人听了心碎。他哪儿得来的这种倒霉病!他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好转呗!我老是担心有一天早上会发现他死在床上。他真是惨白得象个蜡制的耶稣像!的确,他起床时我曾看到,唉!他那可怜的身体竟瘦得象把柴。他甚至不觉得他已经不好!他满不在乎,还使劲到处奔跑,好象他健康得不得了。他到底还算有勇气,他并不诉苦!说真话,他与其躺在草地上,还不如长眠地下的好,因为他正受着耶稣的苦难!咱并不希望他这样,先生,这对我们并没有好处。可是,即使他不再给我们钱了,我还是一样喜欢他;我们并不是受金钱驱使的。啊!我的天呀!”她接着说,“只有巴黎人才会得这种鬼病!他到底从哪儿得来这个病?可怜的青年人呀,他肯定好不了啦。您瞧,使他憔悴,使他消瘦,毁掉他的就是这种低烧!他却一点也没想到,他一点也不知道,先生。他自己根本什么也没发觉……您可不要为这个哭呵,若纳塔先生!应该这么想:他将因为不再受苦而高兴。您得给他做一次九日?瞻礼。我见过许多人都因为做了九日?瞻礼,很快病就好了,为了救活一个这么好的人,我情愿供献一台蜡烛,他简直象只复活节的羔羊那么温柔。”
拉法埃尔的声音已经太微弱了,他无法使人听到他说话,只好被迫听下这场可怕的饶舌。然而,他实在忍受不了,不得不下了病床,站到门限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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