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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身走了还没有多远,就听见前面有声音,表示有人说着话儿,在她走的那一条小路上越来越近。待了不大的工夫,就看见他们的脑袋顶着天空出现。他们那时正慢慢地走来;虽然那时天色已经昏暗,不大能从形体方面看出他们的身分来,但是看他们走路的姿势,就知道他们不是荒原上的工人。游苔莎稍稍往小路旁边闪开一点,好把路让给他们。他们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而那两个女人,由她们的语声听来,是姚伯太太和朵荪。
他们打她身旁走过去了;他们正走到游苔莎跟前的时候,好像辨出了她在暗中的形体。一个男性的声音说了声“夜安!”传到她的耳朵里。
她嗫喘着回答了一声,急忙和他们交臂而过,跟着又转过身来。她一时之间,真不能相信,机缘会这样凑巧,并没用她费什么事,她所观察的那所房子的灵魂——引动她去观察那所房子的人物,居然能在她面前出现。
她使劲睁着眼睛,想要看一看他们,但是却看不见。不过她那种聚精会神的劲儿,却叫她的耳朵变得好像不但有听的能力,并且还有看的能力。在她现在这种情况之下,感官的能力能够这样扩大,是可以叫人相信的。那位聋博士奇头①说过,由于他长久努力的结果,他的身体对于声波感觉得非常灵敏,所以他用身体觉到的声音和用耳朵听到的一样;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聚精会神的作用对于他,大概和它现在对于游苔莎,正发生了同样的影响。
① 聋博士奇头(1804…1854):幼时耳朵摔聋,后致力学问,写了许多关于宗教的书。此处所引,见于他一本自传性的书,《失去的感官》。
那三个人说的话,她一字一字全听得见。他们并没谈什么秘密。他们只是一家人,形体多日隔离而心灵却息息相通,现在又聚在一起,就很起劲地闲谈起来。但是游苔莎所听到的,却不是他们说的话;过了几分钟以后,她对于他们所说的话,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所听到的,是在他们的谈话之中仅仅占十分之一的那个应对的声音——那个对她说“夜安”的声音。有的时候,那个声音答应“是”,有的时候它答应“不是”;又有的时候听见它打听荒原上的一个老人。有一次,只听它说,四围的山峦,都有和蔼可亲的面目;这一句话让有游苔莎那样见解的人听来,吃了一惊。
他们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越去越远了,后来慢慢低微,再就听不见了。游苔莎当时所得到的,只这一点点东西,其它一切她全得不着。但是天地间却没有比这一点点东西能更叫人兴奋的了。那天下午,她已经把从美丽的巴黎回来的那个人种种迷人的情况,琢磨了大半天了——她琢磨,他一定满身都是巴黎的气味,满肚子都是巴黎的故事。而这个人曾对她说过“夜安”。
那三个人去了以后,那两个女人喋喋不休的声音也跟着去得无影无踪了,但是那个男子的声音,却在游苔莎的脑子里索回流连。姚伯太太的儿子——因为那个男人正是克林——说话的声音,就声音本身而论,真有叫人惊异的地方吗?没有,没有什么叫人惊异的地方;但是这个声音却能包罗一切,无所不有。感情方面的事情,在说那一声“夜安”的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游苔莎的想象力就补充了所有的一切;但是却有一个谜她猜不透。那一个人,既是会从这些棒莽丛杂的山上看到和蔼可亲的面目,那么他的趣味会是怎么一种样子呢?
一个满腔情绪的女人,遇到现在这样的时节,就会有千头万绪的心思,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并且这些心思都在脸上表现出来;不过这种变化,虽然实际存在而却非常细微。当时游苔莎的面目,就连续不断、如合节奏地表现出来这种情绪。只见她的脸先一发红;跟着想起这种想法太不顾羞臊了,脸又一搭拉;于是心里又一高兴,脸又一发热;一热之后,跟着又冷了下去。她脸上就是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表现,因为她心里也就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想象。
游苔莎回到自己家里了。她真高兴了。她外祖正在火旁陶然独乐,把泥炭上的灰刮去,使泥炭的红火露出,因此惨红的火焰,就把壁炉暖位映得通红,好像炼炉的颜色。
“咱们为什么从前和姚伯家老没有过来往?”游苔莎走上前去,把她那双柔嫩的小手儿伸到火旁烤着,问。“我很愿意咱们从前跟他们有过来往。他们一家人好像都挺好。”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才怪哪,”老舰长说。“姚伯那老头子,虽然像树篱一样地粗,我倒很喜欢他,不过我十二分相信,就是你有机会到他们家里去,那你一定也不肯去。”
“为什么我就该一定不肯哪?”
“像你这样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一定觉得他们的乡下味儿太重。他们老在厨房里闲坐,老喝蜜酒和接骨木酒,老在地上铺沙子①保持清洁。这自然是很合理的过法儿,不过那怎么能对你的脾胃哪?”
① 地上铺沙子:英国乡间普通人家,室内无地毯,铺沙子,以时更换。
“我想姚伯太太是一位上等妇人吧?她不是一个副牧师的女儿吗?”
“不错,是;不过她得跟她丈夫一样地过法儿啊;我想,这时候,她一定也这样过惯了。啊,我想起来啦,我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把她得罪啦,从那一次以后,可就再没和她见面了。”
那天晚上,真是游苔莎的脑子里多事的一夜,真是她几乎老不能忘记的一夜。因为她作了一个梦;向来作梦的人,上自尼布甲尼撒①,下至司瓦庄的补锅匠②,很少有作的梦比她这个更奇异的。这么一个光怪陆离、兴奋错乱的梦,从前决没有像在游苔莎这种地位上的女人曾经作过。那个梦,曲折迷离,仿佛克里特的迷宫③,闪烁变幻,好像灿烂的北极光,色彩缤纷,和六月里的花坛一样,人物杂沓,和行加冕礼的礼堂一般。也许让什希拉杂后④看起来,这个梦比平常的梦并不能算高出多少;也许让一个刚从欧洲各国的宫廷回来的女人看起来,这个梦只能算多少有点儿趣味。但是在游苔莎那个地位上,那种生活里,这一个梦却得算是尽了梦境迷离之能事的了。
①尼布甲尼撒:巴比伦国王,在位第二年,他作了个梦,梦见一个大象,这象甚高,极其光耀,形状甚是可怕等等。见《;日约·但以理书)第二章第一节至四十九节。
②司瓦庄的补锅匠:据英国一个传说,十五世纪司瓦庄一个小商贩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他到伦敦去,准可以听到好消息。其人去到伦敦桥,果有一人告诉他,说他梦见属于司瓦庄一小商贩的梨衬底下埋有财宝。商贩回家。果于梨树下发现财宝。司瓦庄为英国东部一市镇。此处行业不符,或出误记,或由与班扬相混。
③ 克里特的迷宫:克里特,岛名,在地中海.古时为一国。迷宫相传是狄莱勒司为克里特王买那司所修。错综迷离,曲折复杂,入其中者,即不得出。
④ 什希拉杂后:即《天方夜谭》假定的叙说者。
但是梦中幻境一幕一幕渐渐变换之中,却有一幕,奢豪的光景比较稍差一点。在那一幕里,一片蹁蹑飘舞、辉煌缤纷的前景后面,荒原隐隐出现。那时候,她正伴着一个银盔银甲的武士,合着迥非人世的乐声跳舞。那个武士已经伴着她一同经历过所有光怪陆离的变幻了,他头盔上的护面却老没揭开过。跳舞那种错综曲折,叫人快乐得如登九天。软语情话,絮絮地从辉煌的银盔下面送到她的耳朵里;她觉得她就是乐园里面的人物了。忽然之间,他们两个转出了跳舞的人群,钻到了荒原上一个池塘里,后来不知怎么又从地下钻了出来,到了一个虹霓掩覆、五色灿烂的山坳。“一定要在这地方,”她身旁那武士说;她红着脸抬头看去的时候,只见他正在那儿要揭去头盔,好和她接吻。恰巧在那个时候,轰然地响了一声,跟着那个武士,就好像一副纸牌,散成了碎片。
游苔莎高声喊:“可惜没看见他的脸!”
游苔莎醒来了。轰然一响的,是楼下的百叶窗,女仆正把它开开,好放阳光进来;因为那时虽然严冬昏沉,日光暗淡,但是天色已经渐渐放亮了。“可惜没看见他的脸!”游苔莎又说了一遍。“那个人一定是姚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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