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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卡拉会晤的情形,”乔治再度开口:“与那个时期的情绪极为符合。五十年代中期,莫斯科中央支离破碎。资深干部整批地被枪毙或整肃,低阶层的人则全体都得了夸大妄想症。初步的结果,莫斯科中央驻海外的干部纷纷背叛。全球各地——新加坡、奈洛比、斯德哥尔摩、堪培拉、华盛顿,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们由派驻国外的情报员得到种种同样的情报:不止是大鱼,连跑腿的、司机、密码翻译员和打字员等也都一样。然而我们总得想法应付——大多数的人不了解工业本身和景气萧条的恶性自我循环——不多久我便成为一个旅行商人。某一天飞抵一个首都,第二天又飞到一个肮脏的边境前哨站,有一次甚至飞到航行中的一艘船上,去和投诚的俄国人签约。去播种、去引导、去谈条件、去负责审问及最后的处置。”
皮特一直都注视着他,但即使是在那无情的霓虹灯照射下,乔治脸上除了一点专注的神情之外,根本就不动声色。
“对那些愿说实话的人,我们设计出三种合约。如果他的情报不怎么有趣,我们或许把他卖给另一个国家,然后忘了他。等于你可能会说的‘应不时之需’,就和今天行动组的工作相似。或者我们可以把他送回苏联,那得在他的投诚并没有被俄国当局发现的前提下才行得通。最后一种是如果他够幸运的话,我们就收容他,听他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协助他在西方定居下来。这通常由伦敦当局,而不是我来决定。不过你记住这点,当时卡拉——他自称为杰斯曼——只不过是一个普通顾客。我现在是用倒叙法来说他的故事,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但是你先要弄清楚,当我到新德里之时,我或‘马戏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只知道是去与一个叫杰斯曼的人见面。这个人曾帮莫斯科中央非法情报网的头目卢涅夫,及加州一个因缺乏通信方法而暂停活动的组织,建立了无线电通信。就这样而已。杰斯曼曾由加拿大边界私运了一部发报机,在旧金山逗留三个星期,训练操作发报机的新手。虽然这只是一种臆测,但有许多试验发报的记录可以支持这种说法。”
乔治解释道,莫斯科及加州之间的这些电文都使用一种特定的密码:“而后,有一天,莫斯科发出了一道直接命令……”
“仍然用那种特定密码?”
“一点也不错,这就是重点所在。由于卢涅夫手下的密码作业员一时的疏忽,我们抢先了一步。我们的翻译员译出那种密码,因此我们才得到这项情报。杰斯曼奉命立刻离开旧金山,前往新德里去和塔斯社的一个记者会晤。这个记者是个才智颇佳的情报员,因为碰到一个烫手的事情,需人立即指导。为什么他们要将远在旧金山的他调到新德里去,为什么一定要找卡拉而不找别人——呃,这段故事还是改天再说吧。唯一的要点是,当杰斯曼赴约之时,那个塔斯社的人交给他一张机票,叫他不要提出任何问题直飞莫斯科。这项命令是由卢涅夫亲自发出的,上面签着卢涅夫的工作化名,即使以苏联的标准看来,措词也嫌太过唐突。”
然后那个塔斯社记者便逃之夭夭,留下心中有许多疑问的杰斯曼。他一个人站在街道上,而距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有二十八个钟头。
“他在街上没多久,印度当局便应我们的请求将他逮捕,送入新德里监狱。据我记得,我们是以供应某些情报给那些印度人作为交换。我想这是商定好的。”他说着,却象一个突然因自己记错而感到吃惊的人一样,一时停嘴不语,茫然地望着烟雾满室的房间那头。“或许我们是答应等我们问过他话后把人交给他们吧。天啊,哦,老天!”
“其实也没什么多大关系。”皮特说。
“这是卡拉一生中的第一次,正如我刚说过的,被‘马戏团’抢了先。”乔治喝了口酒,皱一下眉,又继续往下说:“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启程前往新德里当天,他所建立的旧金山情报网已经被一纲打尽。老总从我们的密码翻译员获悉这项情报后,便和美国人进行了一次交易。请他们放过杰斯曼,只逮捕在加州情报网中的其余分子。杰斯曼毫不知情地飞往新德里,我到达监狱,套句老总的话,想‘卖他一项保证’的时候,他也还不知道。老总给他选择的理由非常简单:旧金山情报网已被破获,卢涅夫自然会把全部的差错都推到他身上,那么莫斯科此刻必定正欲取他的头而后快。这一次事件在美国被弄成了一件大新闻,莫斯科对这种宣传气疯了。当时我身上带着美国报纸上所刊登的被逮捕的俄谍照片,还有卡拉运入美国的无线电发报机,及他临走前隐藏起来的讯号计划的照片。你也知道当事情见报了以后,我们就象被针扎似的痛心。”
皮特知道,而且联想到在当晚稍早的时候交给孟德皑的“证据”卷宗。
“简而言之,卡拉是闻名的冷战孤儿。他离开祖国到国外去进行一件工作,,一旦工作当着他的面被破获——他也不能回去!因为国内将比国外对他更反感。我们没有将他永久拘留的权利,因此是否需要我们的保护,端视卡拉自行决定。我想我从未办过比这个更明显的投诚案件。我只需要说服他相信旧金山的情报网人员已被逮捕——从我的手提箱中拿出报纸的照片及剪报对他挥舞——对他说明一些卢涅夫同志在莫斯科发布的不友善阴谋,打电报给沙瑞特那些工作过度的审问员,运气好的话我在周末前便可回到伦敦。我甚至以为可以去买两张威尔斯芭蕾舞团的票,那一年安妮对芭蕾舞极为热爱。”
是的,皮特也曾听说过:一个二十岁的威尔斯太阳神,是那一季的天才舞蹈家,该舞团在伦敦表演时曾经连满几个月。
监狱里热得吓人,乔治继续说,牢房中间摆了张铁桌,墙上还放有铁牛铃。“他们带他进来时,他手上还戴着手铐,因为他个子矮小,看起来非常可笑。我要求他们将他手上的手铐拿下,他们照做之后,他把双手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看着两手恢复血色。他的手一定痛死了。但是他却没发出怨言。他已经在牢里关了一个星期,身上穿了件棉布囚衣,红色的。我忘了红色是代表什么,好象是和监狱道德有关。”他啜了口酒,再度皱皱眉,当记忆再度回到心中来时,他又慢慢地回复了原来的姿态。
“嗯,第一眼看他,实在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我很难把在我面前的那个小家伙和爱娜日记中那个狡诈的大师联想在一起,那个可怜的女人。我想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神经末梢被那几个月许多类似的遭遇给弄钝了不少,例如旅行,还有——呃,还有家里发生的事。”
皮特认识乔治这么久以来,这是有关安妮的不贞最接近的暗示。
“为了某种理由,我感到很痛心。”他的眼睛虽仍张着,但却凝视着他自己内心的世界。他颌上及颊上的皮肤似乎是因竭力要回忆而被拉得平滑了,但是皮特却看得出这段告白在他心中激起的寂寞。“我有一种自认为是不太道德的理论,”乔治更轻声地往下说。“我们每一个人的同情心都是有限的。如果我们对每只迷途的猫都滥施同情的话,我们永远无法接触到事物的中心。你认为怎样?”
“卡拉的长相如何?”皮特故意夸张地发问。
“象个当铺老板,很谦逊的当铺老板。他当神父的话看起来倒是很象:象你在意大利小镇上必定会见到的那种衣衫褴褛的典型神父。坚毅的小下巴,一头银发,一双明亮的棕色眼睛,脸上还有许多皱纹;或者是老师,他也很象是老师:严厉——不管这意味什么——并且在他经验过的范围内十分敏锐;但是身材矮小,这是不变的。此外他面无表情,只不过他的目光永远直视,而且从我们一开始谈话就紧紧盯着我看。其实这几乎称不上谈话,因为他根本就一语不发。一个字也没说,我们在一起的整段时间内,他气都不吭一声。那时天气热个半死,我又被旅行折腾得疲累之至。”
乔治出于礼貌而非饥饿,开始动动食物,在旧话重提前,勉强吃了几口东西,“好了,”他喃喃说道:“这样厨子没有理由生气了。事实是,我对杰斯曼先生有种先入为主的偏见,任何人都有偏见,我则对搞无线电的人特别如此。就我的经验所觉他们全是令人厌烦的人,是很差的外勤人员,而且过度紧张,工作时便极不可信任。在我看来,杰斯曼不过是其中之一。或许我是在找把事情随便解决的借口……”他犹豫了一下,“以便我可以不必那样小心谨慎地对待他,如今回想起来,我是该小心谨慎的。”他的口气突然坚强了一些。“虽然我确信根本用不着找什么借口。”他说。
皮特听到这里,自乔治那苍白的嘴唇所形成的鬼一般的笑容中,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愤怒。“见他的鬼。”
皮特不解地等待着。
“我也记起了,几当时我想才短短七天,他似乎已很快就适应了监狱的生活。他的皮肤上有白色的灰尘,而且他没有流汗,我却汗如雨下。我说出我那一年已经说过数十次的话,不过他显然已不能以我方情报员的身分潜回苏联工作了。‘你可以选择。这完会是你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毫不相干。投入西方,我们可以给你过相当舒适的生活。在审问之后,当然你必须合作才行,然后我们可以帮你重新开始,一个新的名字,隐居,及一笔相当数目的金钱。由另一方面说来,你也可以回国去,但我想他们会把你枪毙,或送入集中营。上个月他们把拜柯失、舒尔及穆瑞诺送了进去。现在,你何不把你的真实姓名告诉我呢?’诸如此类的话。然后我又在椅子上坐好,擦去汗水,等待他说:‘好的,谢谢你。’但是他一语不发。只是僵硬地坐在出故障的大电扇下,用他那双棕色而且相当愉快的眼睛望着我,双手摆在他的身前。那双手非常粗糙,我记得当时我曾想一定要问他曾在哪里做过那么多苦工。他把手——象这样——放在桌上,手掌朝上,手指微弯,似乎仍被手铐铐住一样。”
那个男孩以为乔治这个姿势是想要叫些什么,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使得乔治再度向他保证一切都非常的好,尤其酒更绝妙异常——他真想不出这种酒是产在哪里的,直到那男孩高兴地咧嘴离开,走到桌旁去拍着衣服。
“我想,那时我开始有种格外不安的感觉了。天气真是热得难受,牢房里臭得很,我记得听到自己的汗水滴到铁桌上的声音。并不只是他的沉默,他外表的镇静开始使我发毛。哦,我知道有些投诚的人要过一段时间才开口说话。这段时间对于受过秘密训练的情报员可能是一种大的转变,即使是对他最亲密的朋友从不吐实的人,也可能突然开口对他的敌人说出一些秘密。我也想到监狱当局也许认为在他们将他带来见我之前先使他软化,是一种应该的礼貌。他们对我保证他们并没有动他,但是当然这是很难说的。因此,最初我把他的沉默当作是惊吓。然而这种镇静,这种专注而小心之至的镇静,却完全是两回事。特别是当时每件事都在我心中翻腾:安妮、我自己的心跳、热浪及旅行的影响……”
“我了解。”皮特镇静地说。
“是吗?任何演员都会告诉你静坐其实是一件最能撼人意志的事。我们的坐姿来自我们的天性,有的人摊开双手及双脚,象在拳赛中休息的拳击手;有的人坐立不安,一下子交叉双腿,一下子又把腿放下,失去耐性,失去容忍。杰斯曼却没有一点这样的举动。他的姿态坚定而且一成不变,他那短小的躯体就象一块隆起的岩石。他似乎可以就那样坐一整天,连一丝肌肉也不动一下。然而我……”他发出一阵尴尬的笑声,再度尝一口酒,但是酒味却不比前几口好喝。“然而我却渴望眼前放着什么东西——文件、一本书、一份报告。我反而是个不安的人,暴躁、易变,总之当时我是那么想的。我觉得我缺乏哲学家的沉着,或说,缺乏哲学修养。我的工作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现在当然不会了。但在那个发臭的牢房中,我真的觉得很不满,我觉得整个打击‘冷战’的责任都落在我肩上。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我不过是疲惫之至而且有点不舒服而已。”他又喝了口酒。
“我告诉你,”他又一次对自己感到生气地坚持道:“没有人该为我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负责。”
“你做了什么了?”皮特笑着问道。
“总之谈话就是间断了。”乔治不理会他的问题,再度说道:“这不能说是杰斯曼造成的,因为他始终就不曾开口,那么就是我了。我已经说完该说的话,也出示过照片,但是他却不加理会——我甚至可以说,他似乎早就料到旧金山情报网会被破获的事。我重新再说这一部分,稍微改变了几句话,最后终于口干舌燥,无话可说。哦,或该说我坐在那儿象一头猪一样地淌着汗。嗯,任何傻子都知道,这种情形发生时,就站起身来走出去,说‘你接受还是放弃?’或者‘明早再见。’之类的话,‘进去考虑一个小时吧。’”
“事实上,接下去我所知道的是,我却谈起了安妮。”他不等皮特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叹即往下说:“哦,不是我的安妮,那没有几句,而是他的安妮。他总该有一个吧,我问过自己,当然是懒洋洋地问,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想到什么?换作是我呢?我的心里浮现了一个主观的答案:他的女人。这称之为‘投射’还是‘代替’?我厌恶这些名词,不过我确信有一个是可以适用的。重点在于,我为他设身处地地想过,于是我开始自问自答,他却没有说话。很难想象吧?但是,我采用这个角度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看起来似乎结过婚,外表象是一位丈夫,看起来也不大可能是个一生独处的人。再加上他的护照上注明杰斯曼是已婚;我们每个人都习惯在编造掩护故事,或杜撰个人资料时,至少采用部分实际的情形。”他又停下来想了一下。“我一向有这种想法,甚至还曾对老总说:我们应该更重视对方的掩饰故事,一个人的身分愈多,他便愈容易表达出他想隐藏的事实。五十岁的人把他的年龄减少五岁,结婚的人宣称自己是单身汉,没有做父亲的男人捏造他有两个孩子……亦即是审问者应把自己投入那个不开口说话的人的生命中;很少人能在制造假想时完全摒弃自身。”
他又停住了,皮特耐心地等待他回忆起来。因为当乔治全心在回想卡拉时,皮特自己却全神注意乔治。在这个时候他愿意跟着乔治到任何地方去,转任何一个弯,好留在他身边把这个故事听完。
“从美国人的观察报告中,我知道杰斯曼是个老烟枪,吸骆驼牌香烟,我派人去买几包来。我记得当我把钱递给一个警卫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杰斯曼在我把钱交给那个印度人的时候看出了某种征象。我那时候是系用附有钱袋的腰带,我必须摸索着,把一张钞票从一捆中剥下来。杰斯曼的眼光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五流的帝国主义迫害者。”他笑了笑。“当然我绝对不是。彼尔或许是,还有普溪,但我不是。”他把那男孩叫过来,好支使他别在附近打转。“请给我一些水好吗?一瓶水和两只杯子?谢谢你。”然后他又接下去说:“所以我就对他问及杰斯曼太太。我问他:她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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