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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不说对方,就是自己也没听到一丝音响。小苦儿只有踢马疾奔,他还想找到他的少爷,可哪里看得到一点人影。他心里一悲——就这么、就这么,他要与他三年来朝夕与共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失散了吗?老天爷待人何等不公!他心里大起悲慨,人亡命地和那风雪挣扎着。座下的马儿也为他意气所染,居然也不肯认命,蒙头瞎眼地拚命在风中摇摇倒倒地乱窜而去。小苦儿心中一悲:难道、难道他和小晏儿就要这么葬身在这片白毛风中?
也不知挣扎了多少时间,小苦儿脑子里已没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那风似是一生一世永不会停息的了。忽然,他听得耳中风声渐弱,先还以为是幻觉,不敢相信,半天才睁开眼——刚才因为风大雪大,他一直闭了眼——只见那风却忽然停了,也不知又卷到哪里去了。而他——居然还活着。
那风真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小苦儿放眼四顾,四周只有雪,除了雪还是雪,一片刺眼的白色。天地间没有了方位,没有了参照,没有了一切。他的心中也空茫茫的,有一种死里逃生,却不知余生可用来做什么的惶惑。他心里一急,眼中却没泪。他耐不住这片空茫,他从小就耐不住,耐不住姥爷家那么大个宅院,耐不住一宅里的人阴沉沉死板着的脸。他爱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人间之声,他爱那青菜下锅哧啦一下爆出的香气……所以他才会逃了出来。——可他好容易找到的一个玩伴,就这么失散了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适才还被小晏儿握过的,虽然冰凉,但象还有一丝残存的温暖在,于是他不由大叫道:“小晏儿,小晏儿……少爷,少爷……你在哪儿呀,咱们不玩了,不躲猫了好吗?快出来呀!”
雪海茫茫,全无回声。——小晏儿他逃过此劫了吗?可是自己一意要拉他来这个该死的辽东的。小苦儿的眼中忽有泪流下,可那泪才冒出来,没等流到腮帮就被冻住了,成了冰珠。小苦儿抬起衣袖胡乱在脸上一抹,只觉双眼肿痛,知道自己的眼睛已被那白雪刺伤,自己跟自己低声道:“他不会有事的——和我小苦儿认得的人哪会那么没运气?我小苦儿可是根正命硬、福大命大,神来神避、鬼来鬼避的邪灵!我们只是一时失散了,总找得到的。”
然后他自伸了一只食指刮到脸上羞自己的脸:“多大的人了?还哭,羞死你,羞死你!”
他天性乐观,自唱自做了一番,心情居然真转好了些,接着竟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小晏儿你把我叫三遍,地角天涯好商量……”
他嗓子破,那歌被他唱得可真是毫无风致。可他的心热,那一曲唱罢,自己眼里的雪已不再是雪——似是自觉那被雪蒙住了的万物、山石草树都被他感动得咧嘴笑了起来。所以他也先咧嘴笑了,继续他那不成调的、自己又换了词儿的歪歌。唱着唱着,他下马辨辨方位,好让那马也歇歇,忽有一声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呻吟传入他的歌声中。小苦儿先愣了一愣,然后猛地一拍大腿,直跳起来,叫道:“小晏儿!”
跳起来后他嘴还不停,在大风里嘶声笑道:“我的好少爷,你也太不禁折腾了,才多大点风,小苦儿连眉毛都没吹动一根,你居然都叫出小娘儿的声气了。”
他的眉毛确实也没吹动一下——因为、他眉毛早被那汗裹着雪籽儿给生生冻住了,冻死成两道反拧着的不服天不服地死快乐的纹路。
小苦儿听得那声音响在一个雪堆背后,他寻声找去,只见远远的地上僵卧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身边还倒卧了一匹马。相距不过百步开外,那人影正自低低呻吟。小苦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里淌着,口里不改玩笑边拍自己冻麻的腿边道:“嘿,咱们可真是铁打铁的交情,看起来,你真要当我一辈子的少爷,我真要当你一辈子的僮儿,这么大风也拆不散的了——可怜我小苦儿精明绝世,居然要被你欺压一辈子,苦呀苦!”
他口里叫着苦,若有人看见他这时的眼睛,只怕会觉得那笑意已跳得出来、在这冰天雪地里扬汤沃雪得烫得人心口发热。那倒地的人身着淡色衣衫,领口露出些细软的狐毛,在这余风里蔌蔌地抖动。小苦儿先看了那牲口一眼,遥遥已知定已冻毙。他的眼被雪刺得肿痛,不大敢睁开,只眯着眼略辨形影地往前靠近。地上的雪太白,他不敢走近前,掀起那倒卧的人身子就向上一翻。他知道晏衔枚一向硬挺,如不是被冻昏了不会呻吟出声,也没细看,往那人脸上就轻拍了两下,然后伸手去探他心跳,另一手到衣后襟上去找备的药酒。口里还在道:“少爷呀少爷,你还不许我带酒,看看,现在指望什么暖你的命?呵呵,我小苦儿一向就先知先觉,比那卢半仙更灵。我早料到你会冻倒,更早料到了这场白毛风。”
他那手顾拿酒,另一只手忽觉触手处好软,口里不由咦了一下:“少爷,你怀里捅了什么,居然这么软,装小娘儿吗?”
心中好奇,但他双目肿痛,却并不睁眼,随手揉了两揉,感到那人侧着贴着雪的脸微弱地怒哼了两声,想来晏衔枚在恨他戏弄,口里不由嘻嘻笑道:“我知道你不高兴,但你现在有力气骂我吗?——有力气吗?不趁现在,哪找机会来贫我小苦儿这张天生的利嘴?”
他说说笑笑,心里却更觉又眼已为白雪刺伤得历害,真是肿痛难忍,只能几乎全闭着,借一点睫毛间微小的视觉搬起那倒地的人的头,抱入自己怀里。他不及先顾自己的眼睛,摸到那人的嘴就的掰,一大口酒就灌了进去。那人喉咙里咕咕连声,小苦儿只觉手臂里那人身体渐渐活泛了点儿,口里犹自轻薄道:“世家子就是不禁折腾,娇弱身子娇弱命儿,亏你还算练过武的。想我小苦儿……”他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怀里抱着晏衔枚,心里忽生起些温暖,轻声道:“……好了,不逗你了。你怎么还动不了?快点运气,咱们好找个背风的地儿歇着。”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探入怀里那人的胸口,就轻轻运起调息之力,灌入那人‘乳突穴’口,缓缓揉动。一股阳和内力轻轻泛入,那人似好受了些。小苦儿轻轻道:“小晏儿,别怪我,是我不好,不该拉你到这见鬼的辽东来。我如果不是想找妈妈,也不会这样的。看来人真是有私心不得,一有,几乎害了最好朋友的一条小命。”
他因为抱着的人在半昏迷中,自己又刚历险境,心中情怀忽起,所以才吐出了他这一直没对任何人出过口的秘密。他的手伸入那人衣中,因为用功,加上又在动,这时也渐渐暖和了些,稍稍恢复了触觉。可触手之下,只觉轻软无比,口里不由惊‘咦’一声:“小晏儿,你胸口怎么软得这个……古怪!”
一语未完,怀里人象已能动,小苦儿大喜,猛力一睁眼:“你好了!”
可眼还没睁得全开,只觉一只手掌已重重地掴在了自己的脸上。小苦儿都被打蒙了。他跟晏衔枚这么些年,小晏儿别说动手,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他的。只听那人声虽微弱,虽怒意不止地吐了声:“你……!”
那不象是晏衔枚的声音!
小苦儿一惊之下,不顾眼痛,勉力一睁,抱的可不是一个陌生人?
只见那人虽男子打扮,可被风吹下了头兜,分明就是一个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比小苦儿也大不到哪儿去。小苦儿的手不由僵在了那人怀中,那女孩见他还怔怔地见鬼似的望着自己,一张苍白的脸不由升起一丝忿红,微弱地怒声道:“还不把你的手拿开!”
小苦儿怔怔缩手。那人才喘了一口气,伸手又向他脸上打来。小苦儿下意识一避,他也没看清那人的脸,心中只是在想:她不是小晏儿,那小晏儿在哪儿呢?我把他给丢了,我还是把小晏儿给丢了!他心里忽不由大放悲声——我把小晏儿给丢了!他要是现在也倒卧在雪地里,可有人救?
想着想着,他忽忿恨起来,见那人不识好歹居然还抬手想打自己,忽一巴掌就打在那人脸上,人已跳了起来,怒道:“你不是小晏儿!说,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那女子可能还是第一次挨打,被他都打得蒙了,也叫得蒙了,说不出话来。小苦儿抛下她,转身就走,一步步却说不出的沉重:小晏儿虽也习武,但体质偏弱,这时、他在哪儿呢?是不是也……他不敢想下去。耳里听到身后那人轻轻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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