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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往事3
一凡借我看的第一本书是俄国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新人的故事》。主人公拉赫美托夫是当年青年理想主义者效仿的楷模,十二月党人则成为我心目中的偶像。他们出身贵族,有遗产,有爵位,本可以享尽荣华富贵,却甘愿充当贫民的代言人,甘冒杀头流放的危险投身革命。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自觉革命者。罗朴霍夫假装自杀成全其朋友与妻子的恋情的故事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故事诠释的不只是浪漫,不只是高尚,而是“合理的利己主义”理论:使别人快乐和幸福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如果每个人都以他人之乐为乐、以己之乐为他人所乐,那无私和无畏岂不是来得更实在更可靠?
我想没有一个二十岁的人会读《牛虻》而不被亚瑟的魅力所迷醉的。我看《牛虻》时因为割扁桃体在家休假。那是夏天,院子非常安静,我靠在树上,从早晨一直读到合欢树收起那羽状的叶片,院子里渐渐喧闹起来。家里人叫我吃饭我不理睬,爸妈以为我不舒服,不断地问这问那,我实在忍不住,趴在床上开始哇哇大哭,哭得昏天黑地,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成年以后我从没这么放肆地哭过,把大家都吓坏了。第二天,单位领导来看我,发现我床头放着《牛虻》,告诫我以后应该读《欧阳海之歌》或者《金光大道》这类书。我笑着,但不置可否。从那时起我的正统形象改变了,我任教的学校有人提出我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再加上我对黄帅造反表示了不同看法,入党申请一拖再拖地被搁置起来。
最让我如醉如痴的是《约翰·克里斯朵夫》,奥里维和姐姐安多纳德的故事感动得我泪如泉涌。一九七八年重新开始出版外国文学作品时,第一批就有这本书,我当然买了一套,但却从来没有翻看过。我拿不准重读是否会使我失望,我不想让失望扭曲记忆,我不愿意相信,人一成熟就得否定单纯。
读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后,我在给一凡的信中写道:“我们无缘享受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精神的苦刑’,这位残酷的天才把他笔下的主人公放在最残酷最卑劣的境地提炼崇高,要使我们的精神在最严格的意义上称得上崇高,必须经受这种磨难,以达到自我改造的目的。”
《红与黑》《红字》《复活》《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爱情故事,似乎为我反叛的初恋增加了几分悲壮,对家庭的反对更有恃无恐,尽管实际上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除了外国经典小说,还有当时内部发行的灰皮书、黄皮书,《带星星的火车票》《麦田里的守望者》《铁托传》《新阶级》都是那时读的。虽然其中有许多我不能理解,我以为理解了的也未必都真的理解了,但我都读得兴味十足。
最让我好奇的是手抄本小说和诗,在一凡那里,这些全被翻拍成照片,像扑克牌一样装在盒子里。记得清楚的有《九级浪》《芙蓉花盛开的时节》。我把《相信未来》抄在笔记本上背诵: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未来是什么?对我们来说,未来是人间大同的共产主义,我们无需描述她是什么样子,无需证明她是否完美是否能够实现。如果能在失望中找到安慰、鼓励,何必要去追究是否能实现呢?有一个能够让你相信的未来,又何必计较眼前的得失与利害呢?“相信未来”的呼唤,温暖着一代人的心。
地坛公园是我上班的必经之路。那时的地坛公园荒凉而安静,我常常很早起床,经过地坛公园时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坐在椅子上读一会儿书。其实要的是那么一股劲儿,我在读书,读文学书,读外国文学书,觉得自己很浪漫,很理想,甚至很贵族,很文化。总之,带着旧报纸包着的外国小说去上班的那些日子让人兴奋。就像每一个姑娘在初恋时都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任何人都没有发现过的世界一样,你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也觉得世界和以前不一样。你变得格外活跃,也格外大胆。正是在那段时间,在那条路上,我认识了双腿已经瘫痪的史铁生。正像铁生在他那篇著名的散文《我与地坛》中所记述的,他正失魂落魄地在那古园里反反复复地想着关于死的事,而我对他感兴趣的是那残废了的双腿上摊开着的书,和他攀谈的勇气来自自行车后夹着的从一凡那里借来的外国小说。
当年那些公开出版和手抄的小说、诗歌都被视为禁书,谁也不敢公开读,更不敢传,一凡却以传阅这些书籍为使命。为了寻找这些书他下了很大功夫,有些书不是他的,他从别人那里借来,再以最快的频率传给尽可能多的人看。排队等着要书的人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到他家把书取走,并且限定最短的时间传给下一个人,有时在一个人手里只能停留二十四小时。从那时起我养成了晚上读书的习惯,二十多年来,夜读的习惯始终没改。后来坐牢,审讯时,预审员让我把所有看过的书都写出来,我很得意地写满了整整一黑板,然后又写满一地。虽然我是犯人,却有一种优越感。
我迷上了写信,一凡也鼓励我写。其实我们常常见面,有时一星期能见两次甚至更多,但还是不厌其烦地写,而且每封信都写得很长,常常是发出的信还没收到人已经先到了。写信成了一种精神享受,成了日常生活的功课。后来我之所以读了中文系,之所以总梦想着写点儿什么,究其原因,应该说归于当年我和一凡的通信。在一凡仅存的遗物中,保留着我写给他的全部信件的底稿。我自己也不可思议,当年这些信为什么全部写在白报纸上,而且不留天头也不留地脚地写得密密麻麻,有的还正反两面写。我给一凡的信中说:“你对我来说,是挖掘灵魂深处的启蒙者,在你之前,我的精神生活不受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的触动,甚至连窥视都没有,任何行为都是出于一种本能,而且也从没产生过自己不理解自己,自己解释不了自己的矛盾。现在我时常惊奇地发现许多我自己有,以前却没有意识到的思想和情感,它使我产生了许多烦恼……为此我曾经怨恨我结识了你,但我已上了‘贼船’,只能这样,也许这总比麻木要好得多。”
我花了好几个晚上重读这些文字,那些已经被我遗忘了的感觉又在我的心中复活。二十多年来,我体验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感受过生死相依的友谊,年轻时的悲欢与许多年来我经历的世态人情、生离死别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如今我们也早已久违了浪漫和神圣,但我仍然怀念甚至迷恋那些岁月和时光。不只是对往事的回忆,年轻时被我忽略了的东西,也开始愈来愈清晰地在我的意识中浮现。我从遗憾和悔悟中感知时间、历史和人,感知生命、死亡和爱。
为此,我感谢一凡。
是他,使我走向人,走向自己。
无题往事4
一凡当年的那个圈子真可谓是怪杰荟萃的大本营。你只要研究那个年代的文学、艺术、思想,就不可能不注意到他们中的一些人。只可惜我进入时,那种沙龙活动已接近尾声。毫无疑问,他们中的大多数至今仍然是社会的佼佼者,恢复高考之后,有相当一批人上了大学,那些直接读研究生的,较早出国学习的,多是朱学勤先生在《思想史上的失踪者》那篇文章里所说,“文革”中毕业于重点中学,上山下乡时开始读康德、别林斯基的所谓“六八年人”。如果说日后他们没有像当年那样独领风骚,在主流文化格局中占一席之地——没有名气,没有专著,没有社会地位,也并不说明他们全数退出了历史舞台,或者停止了思想。也许事实恰恰相反,沉默不也是一种表达方式吗?我相信,那些曾经照亮他们(我们)生活的思想光芒,是不会随着时间而黯淡的。可能会被遮盖被埋没,但不会消逝,不会黯淡。永远不会。因此大可不必为他们惋惜至深。况且毕竟还有一些人始终保持着当年的狂态,他们的经历与共和国的历史密切相关,他们的经历世人皆知。
当然他们中也有一些人逐渐消沉并终于隐退了,对以往或者只剩下冷漠、伤感,或者走向极端的反面。我常常想,或许对此最该负责任的恰恰是一凡。他给那么多人描绘了那么多好梦,却无法承担好梦破灭的代价。曾经是这样,我把一凡当作上帝,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并不在乎他把我带到哪里。事实是,他带我上哪儿我都会万死不辞。我的上帝甚至比一般意义上的上帝还要好:他从不用轮回、报应什么的威胁我,吓唬我,他从不对和他的理想背离的人恼火。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是最迷惘的,我不知道我所处的社会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急于改变,又不知道该怎样改变,能不能改变,变成什么;充满了激情,却对前景没有明确的想法。不只是我,我想几乎所有的学生、知识分子都经历过类似的一段路程。大家彼此吸引,小道消息已经不足以使人激动,开始涉及那些大胆的离经叛道。尽管那时我们还没有怀疑“文革”、否定“文革”,但我们常常产生一种对人不公平的共同感觉。为一些人的命运而不平,又为另外一些人的悲剧而痛苦。殊不知,从那时起,从我开始关注人的命运和人的悲剧的时候起,我已无可逃脱地进入了悲剧,成为其中的一个角色。
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八日深夜,我被人从睡梦中叫醒,骗到楼下去接电话。我披上外衣,顾不得穿袜子拖着鞋跑到一楼,刚要拐进电话间,就被一个中年男人抓住推进了传达室。在我还来不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就被戴上了手铐。在那一刻表现的惊慌也许显得太幼稚了,我甚至没问问原因就在逮捕证上签了字。随后,我被押上一辆吉普车,被一顶油腻腻的破帽子蒙上眼睛送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北京市第一监狱的看守所,我被关在“王八楼”,因为其中间是圆形大厅,四周有五个筒道而得名。一九七六年“四·五”天安门事件后,许多人被关在那里,使“王八楼”在北京名声大震。
两年以后,我带着“因参与反革命集团,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的尾巴被释放出狱,一凡也以同样的结论先我五天回到家。使我们哭笑不得的是,通报全国、由当时的公安部部长亲自签发逮捕令,导致了几十人坐牢、上百人受牵连的一桩大案,其实是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
本来我很想将那故事的情节和细节描绘出来,我甚至已经在那样做了。但就在我遣词造句试图讲清楚来龙去脉时,又改变了主意。讲给谁听?和我一同从那悲剧中走出来的人,对这一切——文字狱、株连、莫须有、欲加之罪……简直是太熟悉了,这样的案件在全国不会是绝无仅有的。和很多人相比,我们的经历可谓是小巫见大巫,没有任何新意。而对于那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你的讲述越逼真,就会越发使人不相信,他们会当作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虚构的故事来听。
那么下一代呢?对于识字却缺乏阅读能力的孩子们,我如何向他们解释,好人有时候也会被投进监狱呢?我无法想象,假如我的儿子是仁爱而单纯的,知道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曾经被戴上象征着罪恶的手铐,能够不生出困惑和仇恨;我更加无法想象,假如我的儿子是冷漠而世故的,知道生他养他的母亲被污辱被歧视,居然生不出困惑或仇恨。我无法估计当我的儿子有能力读这篇文章时,会对此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事实上无论如何都是我所不愿意承受和面对的。
总之,这成了我一个致命的情结。虽然儿子才八岁,但不管是写一凡,还是写我死去的丈夫,都无法逃避儿子审视的目光。我想象着他到了我初次认识一凡的年龄,读到这些文章以后的表情和感受。我甚至幻想着,他向他的朋友、恋人、儿女讲述他出生时死去的这位叔叔,以及这位叔叔和他母亲的故事。那故事应该是温馨的、柔美的、宁静的……所以,最终我把血腥和粗暴的细节删除了,也把荒诞和滑稽的故事删除了,惟独没有删除的是从那个故事中走出来的人,因为那其中虽然凄婉,却飘散着丝丝缕缕的温情,我愿意把这传达给我的儿子,传达给所有我的朋友。因为我深深地懂得,这对人有多么重要。
为了判断一凡是否和我同监坐牢,听到窗前有脚步声时,只要看守不注意,我就趴到窗前去看,但从没见过一凡。听号里的人说,这个大院里还有一处牢房叫“K字楼”。提审时常常穿过大院,我总是特别注意“K字楼”的动静。每次洗澡之前,“王八楼”的犯人都先在“K字楼”的放风场里等着,借两三个月洗一次澡的机会,我故意走到看守站的平台底下,用小石块在砖墙上并排写上我和一凡的名字。我多么希望一凡能碰巧看到我的名字,能知道在这高墙深院里有我和他在一起。
一凡在出狱后给我的第一封信中写道:“回家后,我急于想见到你,好像是急于想弄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实际上是想看看你,想知道你有什么变化。当看到你除身体有些影响外,其他都变得更美好了,我是多么欣慰!两年中,特别是后一阶段,我好像在另一个世界似的,社会、家人、亲友全都淡忘了,但是我没忘记你,我经常惦念你,担心你的身体、情绪,想到万一他(作者的男友)……那你将如何承受这个打击。两年中,所有的亲友都和我隔绝了,只有你(如果还有别人那我并不知道)陪着我,在同一个大门内……这两年,你成了最近(不仅是距离上的)的亲人……”
也许因为刚出狱,我们有相同的话题相同的感受相同的处境,所以我们能够相互理解相互体谅相互支撑,我们彼此使对方感到一种……安慰,甚至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我想那可以称之为爱怜。我无法给这种情感下定义,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是友谊的延伸,还是爱情的准备?或者是友谊的深化,爱情的升华?我不知道。我们习惯于彼此依靠,有一种类似于相依为命的感觉。从我们相识起,他就热切地影响着我。我依赖他,他也从被依赖中得到力量。他需要以我的变化来证实他的存在、他的价值、他的影响力。他做到了,靠的不是说教,而是他自身。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我与一凡的关系,人与人之间本来就需要这样相互证明、相互依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一凡的一件作品。
一凡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经历过白色恐怖、残酷的战争和不治之症,他把坐牢看成是一种人生体验,是增加阅历的难得的机会。而我则不同。两年,是由许许多多忐忑揪心的日子组成的,它对人的改变也是意想不到的。出狱后所有的人都发现,我说话的速度变得特别缓慢,而我自己却一点儿没有感觉。第一次上街,我几乎有点儿害怕,站在商店门口,我踌躇着,那是我可以进去的地方吗?左右看看,发现并没有“队长”吼我,才怯怯地走进去。转了一圈儿什么也没敢买,回到家却发现,出门时妈妈给我的二十元钱不见了。我发现自由也和不自由一样需要你去适应。更重要的是现实处境,那年我二十二岁,拖着个“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的尾巴,没有学上也不准许读书,男朋友和我吹了,以前要好的同学又都躲着我,除了被迫在街道和家庭妇女一起做童装,没有任何出路。我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我只能去找一凡,只有在他那里我没有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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