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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窗外的鞭炮声已响彻雪域,而电话那边的周志珍却在不停哭泣。小黑,我的兄弟,我的战友,你在哪里?
放下电话,我立即断定,这将是我在西藏十三年来最不平常的一个除夕。其实,我与周志珍只是素不相识的人,但因为文字,因为西藏,他信任我,并且找到了我。这是命运?还是缘分?不单单是同为军人,我十分珍惜这样的情谊。在我看来,只要是从西藏走出去的人,不管他们走向何方,不论我在何处,他们的背影总会使我默默地念出一个响亮的名字——兄弟。只要是生命里写下“西藏”二字的兄弟,即使错过,也是相逢。
为此,我在我军旅生涯的第十三个除夕夜的晚上为这两位错过的兄弟写下这篇短文,期望他们重逢。这是一个承诺。在当过兵的人看来,男人对男人的承诺更重于男人对女人的承诺,因为那是对自己心灵的承诺。
远离红尘的少年(1)
这是世界屋脊上最普通的一座小小的营房。
傍晚,蓝色的天光犹如高山上的一面湖水把梧桐树上的叶子照得格外晶亮。被风吹散的格桑,从山上飘落到山下。即使没有少年出没,树叶之间也闪烁着许多动感明亮的花瓣。
我牵着马儿看少年。
少年走过阵阵花香。
当我年轻的时候,他们是我从没想到过的年轻;当我不再年轻的时候,我相信我曾经也像他们一样年轻过,并且同样是在西藏之西的这条国境线上。那时,我的脸依然如同他们一样残留着豆蔻年华的那种憨态和莽撞,我的心依然如同他们一样保留着青春期中的那种芬芳与羞涩,我的军衣依然如同他们一样痕留着被单压过的那种棱棱与角角。如今,在岗巴,在那曲,在错那,在查果拉,在乃堆拉,甚至在西藏的每一座兵站,每一个哨卡,每一片营房,都很容易看到他们如此年轻的脸庞。
我坐在青春的马背上望了一眼远处,夕阳渐渐暗下来,天空却藏不住蓝。我看到白鹰和黑马,还有山路弯弯,老阿妈背水的背影……
在我举着一张明净的脸刚刚与西藏亲密接触的刹那间,我绝对没有想到在冰与火燃烧的这条漫长又孤单的雪线上,居然全是被这些长着娃娃脸的少年荷枪实弹地厮守着,我在诧异中感受了少年的伟大。
他们那刚刚长结实的肺球里,只充了50%的氧气。过一年,再过一年,多年以后,他们的肺球就会不断扩张,眼球就会永久地布满血丝,脸庞也会变得像所有西藏男人那样充满紫红的色素,胸膛也会宽广得任女孩子在上面跳舞。他们都以为自己年轻,这点苦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愿意拿青春作一次光荣的赌注,即使生命禁区只有内地一半的氧气,这也丝毫没有任何关系。在这里,他们的信念才是百分百的氧气。
那个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暗哑,踢足球的脚法像是在跳街舞。他穿梭在操场边唯一的那棵梧桐树下。那一只涨气十足的足球从树杆上反弹到地上的声音,仿若一个硬汉站在漫漫黄沙中的一声捶胸顿足。
另一个守球员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梧桐树下的。他弯着腰,身子前倾,前后左右移动步伐。宁静的光茫柔和地打在他水红色的脸上,仿佛是紫外线还不忍心侵占他干净的面孔。他的眼睛十分有神,也很单纯,那样的睫毛就像麦粒上的穗须。
远处,金色夕光中又走来了几位手里拿着贝蕾帽的少年。他们光着头,肩上戴着鲜明的一道或两道橄榄枝。崭新的迷彩服被他们高高挽起衣袖。他们裸露着黄铜般的手臂,向着那只在黄沙里打滚的足球马不停蹄地奔去,眼里闪烁着必胜的信心和渴望。一个满脸长着青春痘的少年把腮鼓涨得通红,大声吼道:臭脚,传球呀!你别再一个人臭美了。这时,操场边陆续多了一些东倒西歪的影子,虚张声势的掌声和喝彩声从这些影子里飘来荡去。他们的呐喊在尘埃之上起起落落,比军营之外常常飘着零星夏雨的校园多了一些激情、自律、驯良和雄霸之势。这主要源于那一身刺眼的迷彩。
这些十六七八的少年大多都是来自四川、云南、贵州、甘肃等穷乡僻壤的农家子弟。他们在家时,几乎没有几个真正走进正规的篮球或足球场上跃跃欲试。只有到了这极地边关的连队,因为没有仗打,他们才有时间打球和踢球。尽管球场不像球场,但他们一招一式,从不马虎。即使球门也没有,但他们并不在乎就利用两裆之便。比起那些连球也摸不着的更远更为艰苦的哨卡兄弟,这足以让他们把一个下午的快乐当作半个世纪分享了。他们把千里迢迢的一腔热血踢得满头大汗,甚至粉身碎骨。因为他们内心里积蓄了不计其数的期待和希望,因为他们身体里积攒了无处可泄的冲动和欲望。他们是背着子弹上了膛的步枪在这里沐浴日月的向日葵。当然他们没有机会扣动机。他们甚至没有扣过一次扳机的机会。他们过早夭折了英雄的梦想。和平时期,他们根本找不到目标扣动扳机。那些大摇大摆让人生畏的土拨鼠是他们今生今世的朋友。他们除了因球引发战争,别无战事。那卖命的架势跟舞场上的“踢死狗”真有区别。
天色即将破晓,风沙穿过耳。
营房里忽然钻出一个手捏乒乓球的少年。他没有拍子,就在坚硬的泥地上用手掌上下拍打着。我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热烈又单纯的少年的脸了,就像我多年多年没有看到我们校园里那一堆烂石砌成的乒乓球台了。他单纯得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玻璃,仿佛可以让我从中找到那些易碎的往事。他嘴唇上有浓浓的毛胡子,他的腮上有一长溜汗毛的阴影。我相信,等不到退伍他就能长成一个像我这样一半开朗,一半腼腆,似乎渐渐就没有了太多战争欲望的男人。
他不知道山那边就是红尘。
我在心里暗暗地钦慕他们。
作为一名穿军装的艺术工作者,如果我写不出一部《西线漫记》馈赠这些远离红尘的少年,那么我就只写一句话。一句有别于赠言的那种话。我愿与远离红尘的少年日夜共勉。就在昨天,你们不知道我也是一个远离红尘的少年。我像一朵向日葵在清泉流过的雪山下含笑伫立了两三年。那时,我真希望我的微笑可以拒绝悲伤。并且,让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们知道——
远离红尘的少年(2)
在中国的大西南,永远有一条青春组合的国境线!
过了这座山(1)
旷野中的小屋
小悯:
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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