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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李雪庸曾笑谑他这三件喜好为红尘三事,还笑他:“你通医术,握着人家的生死;你信占卜,受着命运的护佑;你爱风月,虽不是三宫六院,也家里外头的。这一辈子,还要怎样呢?”其实,阮大可还有一样喜好,那就是李雪庸的旧体诗。他爱的就是诗中那份闲情。世人都在红尘路上奔忙,亏他李雪庸做得出那等散淡的诗来。前几天,李雪庸说得了一梦,到的那个去处,许就是什么仙界,山山水水的,满世界都是鹤,飞着,叫着,闹得人跟醉了似的。醒后就得了两首诗。阮大可读过那两首《梦游鹤乡》,其一是:“优游始觉一身轻,岂有千愁万恨生。闲鸟去来飞欲落,好花俯仰避而迎。清溪响处尘心静,白露滴时昏目明。鹤唳声声融物我,又移柳杖踏歌行。”其二是:“景入云乡次第鲜,嚣嚣市井渺如烟。清音断续如仙界,雪羽翻飞是洞天。乍赏谁能得胜境,三思尔可悟真诠?夕阳逝去明知晚,更趁红霞看月圆。”两首他都喜欢。他奇怪李雪庸哪来的那份闲情。
阮大可之所以成为小城名人,毕竟不单单因为他的这些情趣和随之而产生的种种逸闻。他赖以成名的自然还是医术。阮大可行医虽说不爱循常理,却每有奇验,若论医术,别说那些江湖郎中,就是省城里的顶尖好手也敬他三分。他行医有个原则,就是能不吃药的就不吃。他总爱说是药三分毒,又常说上医不治已病治未病,还说上医不药而愈,如兵书所讲,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之上者也。小城人听了这些之乎者也的话,虽说半懂不懂的,可都觉着,阮大可这人行,道行不浅。
阮大可随身有两件爱物,行医三十多年从不离身。
一件是那只紫红色瓷火罐。那罐一握粗细,凸肚,薄胎,外面一圈儿隐隐的都是画儿,细看却是一幅不知出于哪朝哪代的春宫图。冷眼是看不出的。阮大可曾拿了放大镜细细看过,那图中情趣之妙令他叹为观止。这罐是他十九岁那年在云峰山了了寺里为一个老僧治病,临别时老僧赠与的。还送了他一幅字,是黑突突的老颜体,写的是:“罐里罐外两乾坤”。落款处只“了尘道人”四字,并不著岁月。阮大可当时曾求老僧补题年月,老僧摇摇头,只说句:“山中不计年。”可惜这幅字已被蠹虫吃得不成样子,每次拿出把玩时都教阮大可扼腕长叹。那只绘有春宫图的瓷火罐,阮大可用它医人无数,其效如神,仿佛附了魔法一般,人常说:“见了阮大可那罐,病先就去了七分。”罐外的“乾坤”是见着了,可那幅字上说的“罐里乾坤”,阮大可却糊涂。百般思索之后,他拿个放大镜朝罐里看。这一看,看得他又惊又喜。原来,罐底镌有密密的小字。细看,乃是一张治痨秘方。依他几十年行医经验判断,此方应属石室不传之秘。他赶紧将方子誊在一张纸上。阮大可是深通治痨之法的:那病用不得霸药,宜用通身清火之味治之。世上庸医多不察痨与虚损之别,二者大略相似而实则不同,辨别也不必凭脉,只看别人着厚衣而这一个着单衣的就是痨,别人着单衣而这一个着厚衣的就是虚损,为什么?皆因为一个骨蒸而热,一个营卫虚而热。痨者,乃阴虚阳亢;虚损者,乃阴阳两虚。治法自然有别。虚损可用温补,而痨则忌用温补,非清补不可。阮大可一回回地拿出那方字纸,看着,上面写的是:“熟地五钱,地骨皮五钱,丹皮二钱,元参一钱,人参三钱,白术三分,桑叶五片,麦冬二钱,北五味五粒,茯苓二钱,芡实五钱,山茱萸一钱,白芥子三分,枣仁五分,沙参二钱”。下面附有简要的修合之法。阮大可知道,此方看似平平,其实另有奇崛之处。它妙就妙在地骨皮为君,以入阴中平其虚火,而又不损其脾胃之气;又加芡实、茯苓,以利其湿气,而熟地专能生阴中之水;加入人参,以补微阳,则肺金有养;又益之以麦冬、五味补其肺金,则金能生水。水生,自能制虚火,而相火下伏,不夺心主之权,故一身安宁。每看这张秘方,他就觉得有股子静气,不像修治乾坤混沌汤时心里那么热腾腾的。
他的另一件爱物是只犀角。这物件儿长不盈尺,也刚好一握粗细,半透明似的,隐现着几道血丝,给人摩挲了不知多少晨昏日月,那上头就放射出莹莹的柔光来。这犀角是阮大可祖上行医时就有的,究竟它从何而来,在阮家传了多少代,就无从考究了。在小城及附近方圆几十里,这只犀角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阮家世代精于刮痧之术,到了阮大可这一代,自然也继承衣钵,研习越发精深,不敢辱了祖上医名。有人形容,这犀角在阮大可手里像孙行者的如意金箍棒一般,掏来掏去的,热昏的病人被他三刮两刮,身上刮出几条血道子来,病就去了多一半。阮大可这人也怪有趣,年轻时先是热病拿它来刮,进入壮年后人越发疏狂,医术也更显不拘一格,渐渐地,疼也刮,痒也刮,浑身上下的病没有他不刮的。最可笑的是,有一回夜里他正睡着,被老婆子拨醒,说下身痒痒的像有虫咬,又抓挠不得,教他给寻点药来塞塞。他困得很,不想三更半夜翻箱倒柜的寻什么药,便迷迷糊糊去摸枕边的木匣,拿出那只犀角来递过去,教老婆子插了。不到一个时辰,老婆子惊奇地咦了一声,说一点也不痒痒了。打那以后,老婆子半夜里自己就常常拿那硬物儿插来插去的,解了不少瘙痒之苦。更奇的是,又一回老婆子心火上炎,那舌头一会儿痛一会儿痒。阮大可递她一粒苦药丸吃,解了痛却不解痒。再递她一粒甜药丸,解了痒又痛不可忍了。阮大可又去另给她寻方捣药,老婆子等不及,情急之下便把那犀角噙在嘴里,一会儿竟息了痛止了痒,把个阮大可也给逗笑了。平时,专有一细长的木匣,上面的插板能抽来抽去,匣里盛着上好的冰片,不用这犀角的时候,阮大可就把它放在匣里养着。
好友李雪庸总笑他是左道旁门,是个不循常理的异端另类。王绝户则断道,阮大可的生辰八字里虽说有驿马,注定不肯循规蹈矩,可那驿马是有鞍栏的,也不会太出格。当时刚修治出乾坤混沌汤没多久,阮大可拿不准此汤若是流传到世上会怎样,曾悄悄问过王绝户。王绝户排出一卦后,沉吟半晌,只说了一个字:悬。过后,阮大可对这一卦并未放在心上,依旧刮旋风似的忙他的。
前一阵子,气候怪得很。火炉般的热几天,又接几场阴雨;大晌午,人恨不能一头扎在冷水缸里,可一早一晚的凉气又教人直起鸡皮疙瘩。这般春行夏令,忽冷忽热的,灾病就格外地多。上年岁的哪禁得这般折腾。小城的老汉老婆子们接二连三折损了几个。人们不免有些惊慌:“今年是咋啦呢?”“大概是阎王爷看着老家伙别扭。”就都慌慌着。不管是家中的老汉打个喷嚏,还是老婆子跌个前失,都要忙忙地找了阮大可去,号脉呀,针灸呀,拔罐子呀,刮痧呀,任阮大可怎样说不碍,也非把各种的法儿都弄一遍才放心。不单是小城,前后左右的村村镇镇也来找,山路迢迢的。有时候半夜睡着睡着,听到敲门声,出去一看,就有一人一驴,黑黢黢地静默在那里。便也不多问,转身回去肩了药箱,出门跨上那驴背就走,迷迷瞪瞪的,不知走出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统懒得操心去问。听得一声“到了”,进屋便又是号呀,扎呀,拔呀,刮呀,一通好忙,再出门骑了那驴,呱嗒呱嗒,听一路驴蹄敲打石径的清音,到家后屁股生疼,才知道那是头瘦驴。胯下就火燎燎地疼上三五天。心里就埋怨,怎不弄个车接呀?又一想,这一带多的是山路,可不是得用驴?
忙乱很快地过去,小城复归平静。阮大可又清闲下来。
百无聊赖时便修合那乾坤混沌汤。阮大可爱捣药玩儿,抱着个紫不溜丢的铜药锤子,叮当当,叮当当,像有人没事喜欢下盘棋唱两句京戏一样,有那瘾。他从那叮叮当当的杵声里听得出无穷的乐趣,也爱闻那浓浓的草药味,他觉得这声音这气味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离了这些,他活着还有个什么劲?他一会儿咣啷咣啷蹬那药碾子,一会儿抱着个铜药锤叮当叮当地捣,捣罢再过细筛,还要铺了纸在热热的炕上炕得响干响干的,这才收到瓶瓶罐罐里。于是屋子里时常就同作坊一般,闹腾腾的。老婆子是早习惯了,从十七岁出嫁时起,几十年如一日,啥时听不见阮大可的捣药声,闻不见满世界那股子草药味,心里就慌慌。这么多年,晚上睡觉时被窝里全是夹了汗酸屁臭的草药味。自打有了乾坤混沌汤,那气味里又夹杂了些异样的芳香。
这天,阮大可足足捣鼓一上午,一直没闲着,弄得一屋子都是药末的细粉,飞飞扬扬的。老婆子在旁边就问他:“你不是说要把乾坤混沌汤传给莫小白吗?什么时候传呢?传完了好立业成家,就省心了。那孩子年龄倒是不大,可咱红旗眼瞅奔三十了呀。”
听老婆子提起徒弟莫小白和红旗的事,阮大可不禁咳了一声,扔了铜锤子,坐在那里发呆。他承认,莫小白机灵,和医有缘分,那一手新体诗写得也不孬,可看着那对眼珠儿,灵光熠熠的,总觉那里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阴气。莫小白是一个穷老头子的独生子,因念他在小城无亲无故,这几年一直让他跟着自己学医。小伙子原本和阮红旗客客气气,这一半年来,不知怎么好像就跟阮红旗有了意,而阮红旗生性单纯,也不是多么地动情,只是喜欢那小白脸的诗,厚厚地抄了一本子,没事就在屋子里捧着看。阮红旗拿给老爹看时,阮大可也当真扫过那么几眼,什么什么“我的心和季节一样褪去了暑热也显露了成熟在凉爽的秋声里感情淬得更坚实更沉静”,什么什么“甜蜜的痛苦和痛苦的甜蜜都令我如醉如痴我是如此着迷地啜饮这人生最为醇美的酒酿”。绕口是绕口些,诗还是好诗。人呢也帅气。可这事看着就有那么点蹊跷。红旗虽说也漂亮,毕竟比他大着六七岁啊。——这小子别是另有所图吧?阮大可大半生行医,穿堂入户,接触三教九流,是有着人生阅历的,尤其不敢太小看如今的年轻人。像丢丢的父母吧,这么好的一个小孩伢子都舍得丢,还有什么不能做的?阮大可沉不住气了。为了红旗的婚姻大事,他真的发急。他特别宠爱红旗,那就是他的一颗眼珠子。可他又不敢急,他怕急中生错看走了眼,有什么闪失,因而伤害着红旗。他确实有点吃不透这个整日在眼皮底下转的徒弟了。他曾教红旗婉转地问出莫小白的生辰八字,然后去找王绝户。王绝户却不给测,只说:“现如今的年轻人,八字合了你能把他捏到一块儿?不合了又能把他掰开?顺其自然吧。”阮大可想想,自然也无话。
现在老婆子这么一问,他心事重重的只是发愣。吃饭时心里仍是闷。看着丢丢在起劲地吃,他情绪好了一点,就和丢丢说闲话儿:“丢丢呀,这个世界的人都忙着捞钱,找乐儿,单单把你给丢了。”丢丢看着他,迷惑不解:“我没丢呀,我还好好儿的喝粥嘛。”阮大可一愣,忙笑道:“对,没丢,没丢,咱丢丢怎能丢呢,全世界的人都他妈丢光了,死绝了,咱丢丢也丢不了。”丢丢就笑了,把那粥喝得满脸都是。喝过粥,丢丢又想起吃零嘴,就从衣袋里掏出一粒糖豆,却使劲儿朝阮大可嘴里送。阮大可看见那小手,那糖豆,笑哈哈的,伸过头拿嘴巴噙住那豆,甜甜地嚼着,然后咕噜一声咽了,把个丢丢逗得咧开嘴咯咯笑。眼前这小东西,教阮大可心神为之一爽,郁闷顿消。
正这时,就听得院门吱扭一响,一个人探头探脑地走进来。看时,却是红梅饭店的老板娘潘凤梅,手里提着红红绿绿的礼盒子。那女人进了门,放下礼盒子,就朝阮大可和病老婆子笑。阮大可让她坐,她笑道:“这庙里供着真佛呢,我胆胆怵怵的,哪敢坐呀。”阮大可猜到她是来给她家老龚买乾坤混沌汤。弹丸小城,有李雪庸他老爹和魏老二给到处嚷嚷,满世界就都知道了乾坤混沌汤是干什么用的。来买那药的人越来越多,揣着礼金提着礼盒的,教人不得安宁。治阳痿早泄性事无能的自然居多。半大老婆子办这事最为直截了当,老皮老脸的不耐烦拐弯抹角,三言两语就提走了药瓶。倒是男爷们儿麻烦,常常东拉西扯,羞于说出来意,阮大可却没功夫陪着扯淡,总是单刀直入:“还是治那病?”来人便羞答答地笑:“就是。没法子,咱是想图清净,可人家不干呐。”阮大可就拿下两瓶乾坤混沌汤递过去,收了药钱也不送客,只抱抱拳,来人便千恩万谢的,抱着老大的希望回家。这会儿,阮大可不敢跟潘凤梅闲斗嘴,知道这女人黏得很,忙领她去厢房拿药,问她:“是给老龚用?”潘凤梅一双眼围着人转,听阮大可这么问,掩口一笑:“还能是谁?我家那人是废物一个。我是守着活寡呢。”又笑道:“天下男人都商量好了似的,专得那路病,真要了命了。”阮大可没言语,拿了两瓶乾坤混沌汤,用塑料袋装好递过去。潘凤梅满脸笑嘻嘻的,斜了眼看他:“你将来靠这要发大财呀,表哥。”阮大可对这一声突兀而来的“表哥”甚觉奇怪,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妖艳的“表弟媳妇”,便忍不住上上下下地看她,看过了,干笑一声:“发大财?我发昏还差不多。”那女人见阮大可那么看她,眼光有些轻飘起来,用一种黏黏的腔调说:“现如今满世界都是这路病,就你们这种人吃香。——得了,我走了啊。”看着潘凤梅往外走,穿戴得衣是衣袜是袜的,腰身体态绝非泛泛女子可比,就感觉这女人身上有股子异乎寻常的东西,那东西从里往外放射着热。一时间阮大可有些恍惚,想不出这女人是怎样守的活寡。
潘凤梅走后,阮大可又和丢丢说开闲话儿了,一唱一和的。老婆子看着爷孙俩那亲热劲,又想起一件事来,就问阮大可:“听魏老二和人瞎咧咧,说你要把咱丢丢送给沈秋草。有这宗事吗?”阮大可吭吭地咳了两声,说:“魏老二那是扯淡。你还信她?”老婆子声气就有点不大对劲了:“信不信的,反正沈秋草听了一准儿高兴。”“沈秋草她——”阮大可瞪了半天眼睛,也没“她”出个下文来,就缓和了语气,“我不是早就和她没事了嘛。”老婆子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只叮嘱道:“没事就好。还有,我看你也小心着潘凤梅那娘们儿,没看那眼睛,贼溜溜跟铁钩子似的。”阮大可嘿嘿地笑了:“得,我一把年纪的人还成香饽饽了,又是沈秋草又是潘凤梅的。”老婆子幽幽地说:“你不想想,我这老病秧子,也就早早晚晚的事。你身子骨壮,正当年,医术又强,手里还攥着棵摇钱树,能不招风吗?”阮大可问:“什么摇钱树?”老婆子怪他装糊涂:“还有什么?秘方呗,你没看买这药的越来越多吗?”
阮大可正要再说什么,当教师的女儿阮红旗回来了。他喊了声“红旗”,就问李雪庸这两天在忙什么,怎么不来串门。阮红旗冲他笑笑,说:“李校长啊,这两天没见,听说正忙着谈恋爱。”阮大可嗔怪道:“别没大没小的,他是你叔啊。”阮红旗的脸色却一本正经:“是真的,听说是和那个校工沈秋草。”又是沈秋草!一听“沈秋草”三个字,阮大可脑袋里嗡的一声,当时愣在那里,傻呵呵地问:“那——沈秋草同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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