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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向父亲报告了小狮子身怀六甲的喜讯,年近九十的父亲,顿时老泪纵横,胡须颤抖,感激地说:
苍天有眼,祖宗显灵,好人好报,阿弥陀佛!
先生,我们已经将婴儿所用的物品置办停当。一切都是最好的。日本产的婴儿车,韩国产的婴儿床,上海产的纸尿布,俄罗斯产的橡木洗浴盆……小狮子是坚决反对买奶瓶的,我劝她,万一奶汁不够吃呢?还是买一个预备着吧,于是我们买了法国生产的奶瓶和新西兰进口的奶粉。我们对新西兰进口的奶粉也缺少足够的信任,因此我建议,最好买一头奶山羊,放在父亲那里牧养着,我们可以搬到父亲那里去居住,每天用新挤的羊奶,喂养我们的娇儿。小狮子手托着她硕大的辱房,不满地说:
我坚信我的辱汁会像喷泉一样!
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们通电话,问我们忙什么,我说:燕燕,实在是惭愧,但确是喜讯,你妈妈怀孕了,你很快就要有一个弟弟啦!女儿在那边怔了片刻,然后惊喜地问:爸爸,这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我说。‐‐可是,女儿说,妈妈多大岁数了呀!‐‐我说,你上网搜搜看,最近,丹麦一个六十二岁的妇女,产下了一对健康的婴儿。女儿在那边欢呼起来:太好了,爸爸,向你们表示祝贺,热烈的祝贺!你们需要什么?我给你们寄过去。‐‐我说,什么都不需要,这边应有尽有。女儿说,不管你们需要不需要,我还是要买,表示一下我这个老姐的心意。爸爸,祝贺你们,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枯枝发了芽,你们创造了奇迹!
先生,我对女儿,一直怀有深深的内疚,因为她的生身母亲之死,与我有直接的关系。我为了自己的所谓的前程,断送了王仁美的、也断送了她腹中孩子的生命。那孩子,如果活着,现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现在,不管怎么说,又一个儿子要来了,我安慰自己,这个孩子其实就是那个孩子,他晚来了二十多年,但毕竟是来了。
先生,我非惭愧地告诉您,那部话剧,只能以后再写了。一个即将呱呱坠地的婴儿,比一部话剧,肯定要重要得多。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我此前的构思片断,都是阴暗、血腥,只有毁灭没有诞生,只有绝望没有希望,这样的作品写出来,只会毒化人们的心灵,使我的罪过更加深重。请相信我,先生,这部话剧我肯定要写。等那个孩子诞生后,我就会拿起笔来,为新生命唱一首赞歌。先生,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陪同小狮子去探望了姑姑。那天阳光非常好,姑姑家的院子里那两棵国槐树上。有的槐花正盛开,有的槐花正脱落。姑姑端坐在国槐树下,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她的花白的、茂密如同蓬糙的头发上落满了槐花,有几只蜜蜂在她头上飞舞。在窗前一块支起的青石板前,低矮的小凳子上,坐着我们的姑父郝大手。这个被县里授予了民间工艺大师称号的人,正在团弄着泥巴。他目光迷离、精神恍惚。姑姑说:
这个孩子,他的爹是圆脸,细长眼,鼻梁塌,厚嘴唇,两扇肥耳朵;他的娘,瘦瓜子脸,杏核儿眼,双眼皮,小嘴,挺鼻梁儿,两只薄耳朵,没耳垂儿。这孩子,基本上随他娘的模样,但嘴比他娘要大一点儿,唇比他娘的唇要厚一点儿,耳朵比他娘的耳朵要大一点儿,鼻梁比他娘的鼻梁要矮一点儿……
我们看到,在姑姑的念叨声中,一个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签儿给泥孩子,你来了,就齐了。
我将一瓶五粮液放在窗台上,小狮子将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脚边,我们齐声说:姑姑,我们看你来了。
姑姑像生产违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发现了似的,有些惊慌,有些手忙脚乱。她试图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说:我不想瞒你们。
我说:姑姑,我们看过王肝送给我们的纪录片,我们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着那个刚刚制作完毕的泥孩子,进人东厢房。她不回头,沉闷地对我们说:跟我来。她庞大的穿黑衣的身体在前边,对我们造成一种神秘的压力。我们早就听父亲说过,姑姑的神志有点不正常,因此回乡后疏于探望。想想姑姑当年的煊赫,看到她凄凉的近境,我心中顿感悲凉。
东厢房里光线很暗,一股阴凉cháo湿的气息扑鼻而来。姑姑拉了一下墙上的灯绳,一盏一百瓦的灯泡亮起,照耀得厢房里纤毫毕现。这是三间厢房,所有的窗户均用砖坯堵住。东、南、北三面墙壁上,全是同样大小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安放着一尊泥娃娃。
姑姑将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后一个空格里,然后,退后一步,在房间正中的一个小小的供桌前,点燃了三炷香,跪下,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跟着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该祝祷什么,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大门外广告牌上那些姿态生动的婴儿面孔,像拉洋片一样,在我脑海里次第滑过。我的心中充溢着感恩之情,愧疚之情,还有一丝丝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将她引流过的那些婴儿,通过姑父的手,一一再现出来。我猜测,姑姑是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心中的歉疚,但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这事情,也有别人来做。而且,那些违规怀胎的男女们,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如果没人。来做这些事情,今日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还真是不好说。
姑姑上完香,站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小跑,狮子,你们来得正好,我的心愿完成了。你们好好看看吧,这些孩子,个个都有姓名。我让他们在这里集合,在这里享受我的供奉,等他们得了灵性,便会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引领着我们逐格观看,一一对我们讲解着他们或她们的去处。
这个女娃,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双眼像杏核、咕嘟着小嘴的泥娃娃说,原本应该在一九七四年八月在谭家庄谭小六和董月娥家降生,但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他的爹是个种菜大户,他的娘是个巧手媳妇,他们家发明了用牛奶浇灌芹菜的方法,生产出来的芹菜鲜嫩无比,每公斤卖六十元呢。
这个男孩,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眯fèng着小眼睛、咧着嘴傻笑的泥娃娃说,这个小子,原本应该于一九八三年二月在吴家桥吴军宝和周爱花家降生,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这小子洪福齐天,降生到青州府一个官宦之家,孩子的爹娘都是国家干部,孩子的爷爷是省里的高官,电视上经常露面。小子,姑奶奶对得起你了。
还有这两个姊妹花,姑姑指着安放在一个格子里的两个泥娃娃说,原本应该生于一九九〇年,她们的爹娘是麻风病患者,虽然治愈了,但也是手如鸡爪面如活鬼,生在这样的人家,这两个孩子等于跳进了苦海。姑姑毁了她们也救了她们,现在好了,二〇〇〇年元旦之夜,她们降生在胶州城人民医院,是千年宝宝,父亲是著名的茂腔演员,母亲是时装店老板,去年的春节晚会,她们姐妹双双上了电视表演节目,唱茂腔名段《赵美蓉观灯》,&ldo;茄子灯,紫生生;韭菜灯,乱蓬蓬;黄瓜灯,一身刺;萝卜灯,水灵灵;还有那打拳瞪眼蟹子灯,咯咯下蛋的母鸡灯……&rdo;她们的爹娘专门打电话来让我收看胶州台的电视节目,看得我啊,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还有这个,姑姑指着一个斗鸡眼泥娃娃说,原本应该降生在东风村张拳家,但是被毁了,虽说不能全怨姑姑,但姑姑有责任。这小子一九九五年七月降生在东风村张拳的二闺女张来娣家。张来娣来找我,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再生就是超计划生育,姑姑虽然当年被她爹打破过头,说不尽的恩恩怨怨,但姑姑还是将这个本来应该由她娘生的孩子还给了她。他本来是她的弟弟,现在却成了她的儿子。这秘密也只有姑姑知道,现在透漏给你们,你们要守口如瓶。这小子是个坏种,知道姑姑怕青蛙,曾经用纸包着青蛙将姑姑吓晕过去,但姑姑不恨他,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坏种也是人……
最后,姑姑指着刚刚放进木格子里那个泥娃娃,说:你们认识他吗?
我眼含着泪说:姑姑,您别说了,我认识他……
小狮子说:姑姑,这个孩子,很快就要降生了,他的爹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妈妈是个退休的护士……姑姑,谢谢您,我已经怀孕了……
先生,我对您写这些,您会不会认为我是痴人写梦?我承认,姑姑的心理,确实发生了一些问题,我太太因为盼子心切,神经也有些不太正常,但我希望您能谅解她们,理解她们。一个自认为犯有罪过的人,总要想办法宽慰自己,就像您熟知的鲁迅小说《祝福》中那个捐门槛的祥林嫂,清醒的人,不要点破她的虚妄,给她一点希望,让她能够解脱,让她夜里不做噩梦,让她能够像个无罪感的人一样活下去。我顺从着她们,甚至也努力地去相信她们所相信的,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吧。尽管我知道那些有科学头脑的人会嘲笑我,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会批评我,甚至会有个别有觉悟的人会向有关方面控告我,但我也不想改变,为了这个孩子,为了姑姑和小狮子这两个从事过特殊工作的女人,我宁愿就这样愚昧下去。
那天,姑姑拿出听诊器,煞有介事地为小狮子听诊。小狮子袒腹仰躺,满面幸福;姑姑凝神细听,神情严肃。听诊完毕,姑姑用她那只被我母亲多次赞誉过的手,抚摸着小狮子的腹部。姑姑说:有五个月了吧?挺好,胎音清晰,胎位正确。
六个多月了,小狮子满面含羞地说。
起来吧,姑姑拍拍小狮子的肚子,说,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我建议你还是自然分娩吧。我是反对剖腹产的,一个没经过产道分娩的母亲,体会不到完整的母亲感觉。
我有些担心……小狮子说。
有我呢,担心什么?姑姑举起双手,说,你应该信任这双接生过二万名婴儿的手。
小狮子把姑姑的一只手抓住,贴在自己脸上,像一个撒娇的女儿,说:
姑姑,我信任您……
先生,大喜!
我的儿子,昨天凌晨诞生。
因为我妻子小狮子是超高龄初产妇,所以,连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里那些据说是留学英美归来的博士们也不敢承接。这时候,我们自然想到了姑姑。姜还是老的辣。我妻子唯一信任的也就是我姑姑。她跟我姑姑接生过数不清的婴儿,自然见过我姑姑遇到危急情况时的大将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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