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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的翘首以盼里,江明和林夜入场,两把手动狙击步枪,专业人士之选,比故事里的SVD好上太多。他们互相不看对方一眼,快速重新组装枪械校对器具准心,我猜他们都没有用自己的枪,自己的枪如同自己的骨骼,你说不准谁的骨头会长得更好,外人的枪会更公平一些。
有传言说狙击手会习惯在自己枪托上刻字,刻杀死敌人的数目,刻爱人的名字,或者刻随便什么东西,但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狙击手往枪上刻字,开枪时,任何手感的改变都是致命的,浪漫的传言往往不切实际。但他们会在身上刻字。江明抬起手,手腕上露出墨绿的刺青,一串漂亮的拉丁文,文艺得过分,跟雇佣兵的身份格格不入。那么林夜呢?他会在身上刻下痕迹吗?
我舔了舔嘴唇。
所有人都相当关注这场比试,仿佛在参观一场千载难逢的盛会。我看着他们站定,直升机猛地往上一拉,自八百米外朝操场飞来,机舱旁边有人兴奋地甩出酒瓶。枪响,分不清谁先谁后,第一个酒瓶应声而碎,第二个紧跟着破裂,直升机的速度给酒瓶的击中带来了难度,高速移动靶,但林夜只平静地站立,填弹,上膛,射击,最古老朴实的步骤,最经典流传的步骤,枪响,碎裂。我凝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机械,永远精准地重复同样的行动,但却丝毫不令人厌倦。
带硝烟气息的手指,枪茧,擦伤的手背,微微皱起的眉,手臂线条绷紧的力量,凌厉如标枪的站姿。
他令人沉迷。
旁边的金发佣兵发出低低的感慨声,他说,我简直不知道该看谁好。我跟着点了点头,避免被江明知道我没看他来秋后算账。
直升机在空中旋停,螺旋桨在闷热的空气中掀起一阵又一阵热风。几十个玻璃瓶尽碎,亮晶晶的碎片满地都是。比试结束,两个人的击中数不相上下,永远是同时击中同一目标。所有人也并不意外,毕竟枪法好到一个境界之中,这种站立式的比试已经分不出胜负。他们上前去跟两个枪手勾肩搭背拍胸膛,我有些意外地看到去招呼林夜的人不比招呼江明的人少多少。金发佣兵倒还在我旁边,他笑着摇摇头,说,真希望下次回到基地还能让他们俩再比一次。我转头看向他,郑重地说:我也是。
金发佣兵却顿了一下。他朝那边看了一眼,嘴角忽然露出一个有些暧昧而洞察一切的笑意,微微凑过来,收敛一下你的目光,女孩,你看上去想吃了他。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抽身后退,侧身从后座一个黑袋子里翻出一个东西,我发现那居然是一瓶香水,不禁头疼和无语,不知道该拒之而去还是吐槽他们香水跟军火放在一起,就看见金发佣兵对着我眨了眨眼睛。
它叫TonightOrNever,你们的中文译名叫玫瑰今夜或永不微醺。
他朝我扔过香水。以往被以同样方式扔给我或体贴地递给我的无数瓶香水都被我松手摔碎,但这一次,鬼使神差地,我接住了它。我打开瓶盖在手腕处喷了喷,听见金发佣兵充满鼓动的声音:你如果能成功,所有人都会崇拜你的。祝你好运!我被这语气惊得狠狠呛了一下,扶着车门正咳嗽,察觉到旁边忽然走来一个人。捂着嘴抬头一看,所有人都看向了我这边。
来人个身材高大的拉丁裔,彬彬有礼,朝我伸出手来,面带笑意,语调文雅:恕我冒犯。但队长和林的比试难得一见,分不出胜负实在可惜。美丽的小姐,不如由你来当裁判?
江明的佣兵团里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挑起眉:你们想怎么玩?
他狡黠一笑,虚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中央,朝旁边招呼了一声,接到一个扔来的苹果,红润光滑,出现在这坚硬与金属意味浓重的地方,像一个灿灿的奇迹。拉丁裔佣兵朗声说:历来都是如此,能赢得女神的金苹果的勇士才是胜利者!
希腊神话,维纳斯的金苹果。我咳嗽完毕,站直身体,抬手重新理了理被直升机的旋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马尾,灿烂一笑:虽然我不是女神,这也不是金苹果,但没问题。我从他手里拿过苹果,没多看他有些惊讶的表情,站在已经准备收枪的两个人面前,将苹果稳稳地顶在头上,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越野的两盏大灯依然开着,刺眼的光线晃得我眼珠发疼,不得不闭上眼睛。那两道亮光依然直射而来,如同太阳一样在我眼皮上燃烧,过高的光强令我眼睛发酸,在一片炽热的盛大的光亮中止不住的颤动。听觉也因此变得含糊,我只听见周围人各种语言的欢呼声,夹杂着脏话和大笑的叫声,长长的嘹亮的口哨声。我知道江明一定会有些无奈地说一声胡闹。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潮水一般泱泱而来,将我淹没,而车灯是爆发的超新星,在我视网膜上留下强硬的痕迹。
“三,二,一!”
然后是一道枪声。
倏忽而至,震耳欲聋,如同尖啸着掠过荒原旷野、掠过大裂谷与非洲稀树平原的,自由的风。冰冷,悠然,沉重而强悍至极,将我头上的苹果一举击碎,带得我也猛地一步后退。
苹果炸开时的汁液和细碎的果肉落下来。有些落到我的头发上,我知道今晚不得不用那看起来就不怎么干净的水洗头。
有些落到我的脸上。顺着脸颊滑下来,落到我的唇角。我舔了舔,火药的苦涩味道,苹果清甜,炸裂时的破碎气息。在我的舌尖,如同熏醉的、带刺的玫瑰。
一刹那,我闻到手腕上浓烈如红玫瑰、沉醉如红酒一般,令人作呕的人工香气。江明喊了一声什么,两盏亮度极高的车灯霎时熄灭,我慢慢睁开眼睛,一滴因为酸楚而聚集的眼泪悬在睫毛上,立即不堪重负地坠落在地上。
前方,江明拎着枪收起瞄准盖,对旁边的人摊了摊手,面上是坦荡的笑意。而林夜,正缓缓放下手中狙击枪的枪口,视线刚刚从瞄准镜移开,便与我对上了。
那双黝黑的眼睛在强光残留的影响下,如同缅甸炽热的夜色,明亮,平静,凌厉不可直视。这炽热转瞬即逝,他垂下眼皮,浑身煞气尽消,又回到了那阴影中冰冷而坚硬的模样。
我的手指颤抖着,狠狠地握紧了,又被我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扳开。
半小时后,晚间节目结束,闹哄哄的操场逐渐安静下来,夜深人散,明月在掸邦高原上显得格外清晰,即便远处滚滚而出的烟尘也无碍于它的明亮。如银盘,如银蓝色的心脏,悬挂在宇宙的胸膛正中,你我都只是这偌大体腔内不足为人道的微生物。
月光把那一道阴影照亮了一角,斜斜的,如一滩澄澈的水一般轻柔地流过去。林夜在那里整理他的枪。
我站在他身后,等他转头看到我。他动作很利落,快速拆解枪械归入枪盒,手指很干净,干净而稳定,手背上的轻微擦伤早已结疤,他看起来甚至不把这种擦伤当做伤。等他单肩背上枪盒转身过来时,目光掠过我,跟掠过一只鸟儿、一朵花一样毫无区别。他没有做任何停留,对今晚金苹果的胜利也毫无感想,毫无波澜地越过我离开了。我对此并不意外,张口叫住他:林夜。
他顿了一下,微微转头。
我说:“我想跟你做爱。”
林夜终于看我一眼。我发现他的眼睛很黑,很黑,成年华裔的眼睛通常不会有这么黑,只有婴儿色素尚未分散的虹膜拥有这样极致的颜色。我意识到这种黑其实是一种错觉,一种因为纯粹的眼神和月光而营造而成的错觉。下一刻,他摇了摇头。
不。
他皱了皱眉,又补充一句,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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