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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纵是歼,蜀羌军内部也争得不可开交。蜀国与周朝反叛口声一致,都说要歼,一网打尽、斩糙除根。羌国这边说其他不论,须得留那副使一个活口。两派打从一开始就没把主意统好,于是这埋伏初设时就开了一道大口子。从&ldo;周朝使者一进主帐,即刻诛杀&rdo;;到&ldo;先谈一天,捞得来好处尽量捞,捞不来好处再杀&rdo;;最后变成了一方私自行动,半夜设伏,另一方中途得了消息,搅和进来,几方乱战。
双方和议的第二日凌晨,几道黑影无声掠近客帐,越过五百周朝兵卒,摸进了客帐内部,两张床榻一边站一个,高举短刀,打算一刀从颈骨剁下去,把头剁断。不想一刀剁下去却走空了,正惊疑间,一双手滑上其中一人脖颈,掐住喉骨,一把捏碎,尸身软倒。另一人觉出不好,急退,退得惶惶然,边退边左右顾盼,怕那不知从何处杀出的&ldo;伏中伏&rdo;。怕是怕不来的,伏中伏设了大半夜了,就等他们呢。这下又是从背后袭来,一招致命。一连击杀几人,小小客帐内几乎没地儿下脚了。
此时,吕相藏在床榻底下,黑咕隆咚中找不着北,压根儿不知道他周围倒伏着好几条尸首。他这两日劳心劳力,日夜费唇舌,乏得很,床榻底下猫着直犯困,正打小盹呢,一只手伸进来把他往外扽,瞌睡登时惊飞。何敬真拽着他从营帐口摸出去。发觉情况不对的伏兵们索性放开了手脚,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人喊马嘶,杀声震天。何敬真带来的五百兵卒或许在沙场经验上有所欠缺,但有一条‐‐不怕死,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五百人,个个贴身绑了一圈的火药筒子,炸也炸出条生路来!
蜀羌军那头显然是对这种鱼死网破的状况没有任何准备,一时间给炸懵了。何敬真趁乱护着吕相朝东南方狂奔突围。一层一层的敌卒围上来,势同野火,炸不尽、吹又生,尤其是那些羌兵,不怕刀砍箭射,火药筒子把打前锋的炸得血肉横飞一样不怕,后援一波波涌来。何敬真斜刺横劈,转瞬间杀倒一排,扯上吕相就往豁口冲。可吕相毕竟五十好几了,老胳膊老腿,加上早年间没调养好,现下蹲个身满身的关节&ldo;噼啪&rdo;作响,跑得过那些如狼似虎的羌兵么?只见他越跑越慢,越跑越跑不动,喘吁吁,喉头拉风箱似的响着,脚底下还绊了一跤,摔下去半天起不来身。何敬真倒退回来,从腰间解下一段绊索(想是早就备好了,知道吕相无论如何跑不快),把吕相扒拉到自己背上,用绊索扎牢,一只手兜着吕相的屁股,一只手抄一把夺来的长刀,继续朝东南方劈砍奔突。
东南方的守备的确比其他地方稀松些,火急关头,即便明知山有虎,也得向虎山走一遭了。退至东南角,五百兵士已折损一半,残兵围成一圈把何敬真与吕相护在里层。两百多残兵,人人手上都备有火镰子,好用得很,往人多的地方一扎,火镰子在甲胄上一擦,从燃到爆,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一个个袍泽在面前爆开,残肢断臂四散,血肉飞溅,死无全尸的死法,活着的也只能忍住伤悲咬牙往前,或是寻个时机朝密密实实的人堆里扎,尽量死得值当些,一命抵十几命、几十命。
如果不是背着当朝相国,何敬真必然是断后的那个,到最后留在敌阵里,死得名正言顺,就算事后那巫神得了消息,又怨得了谁呢?他可不受他怨。死生有命,命数天定,老天硬要收走他也没办法。
还真是个拧种!至死不肯承认这是蓄谋日久的一次自灭。至死不肯承认自灭的根由是忍不下日后零切碎剐的贩卖,又卖肉又卖心,卖得面目全非了,自个儿都不肯瞧自个儿。至死不肯承认他是有意要把白条打到来世去的。
然而,不论他如何暗地里渴盼,一次干净的自灭是来不了了。他背上这个人,是师父口中&ldo;堪大用&rdo;的好材料,国之干城,中流砥柱,不容闪失。所谓&ldo;乱&rdo;时看将,&ldo;治&rdo;时看相,在这由乱到治的关口,&ldo;相&rdo;的作用不言而喻,保住此人,就等于保住了&ldo;天下太平,万物安宁&rdo;的一枚火种。因此,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必得护此人周全。往外冲时,他给两百多残兵的头头使了个眼色,要他相机接应。这人机警,见了眼色就从外层退到了里边,随时准备把吕相接过去。
第49章死国
何敬真这么安排是为了防万一。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得有人把这担子接过去。接应的人选也是早就考虑好了的‐‐五百死士里边只有这人能接得了这副担子。当得了五百死士的头头,手底下当然要有过硬的本领,这人本领不简单,他少时被贩到羌地为奴,就放在河套养马,养了十几年,一手套马功夫非常了得,后来入了军伍,改名郑季,放到禁军内做了个小小的十户长,多年来一直无地用武,此番国难,浴血拼杀,死战不屈,前几日刚刚因战功超拔成千户。这次也是他自请领兵出城的,说是他这手功夫定能派用场,尤其是紧要关头,乱军之中抢夺马匹绝不失手,有了马,突围也好突多了。蜀羌军追得紧,郑季相中一匹马,绊马索一抛,笼住马头一扯,马儿仰蹄嘶鸣,何敬真一刀挑掉马上的敌卒,兜紧吕相,飞身上马,正要策马疾驰,一支箭扎中了他的小腿,箭尖有钩,箭尾带绳,生生扯下他来,一路倒拖。摔下马的一瞬,他凭本能急转,一刀割断背上绊索,把吕相从后背拉到身前,触地之前将他抛了出去,抛给郑季。一同抛出去的还有一份托付,让郑季千万接好吕相这把老骨头,接到以后翻身上马,打马便走,千万别回头,最好把吕相放在身前,挡住他视线,千万别让老家伙看见护卫将军是如何&ldo;死国&rdo;的‐‐引燃一个火药筒子,肉身碎裂,骨肉支离,炸成一团血肉焰火。眼不见心不伤,那样老家伙心里能好受点儿。郑季读懂了,果然把吕相放到身前,头也不回地打马东驰而去。之后,他们与他一西一东,越离越远。
何敬真被倒着拖了一会儿,停了。周围是几层羌兵,那支箭也是羌地所产,专为猎捕猛兽而制,一旦中招,只好躺着等死,千万别挣动,越挣动那箭楔得越紧。他不挣不动,等那猎手近前收拾。猎手果然过来了,不过也只是收了他脚上的箭就完了,并不上前。两边在拼耐性呢,倒要看看是谁先熬不住。他身上也藏着一枚火药筒子,这么些人,真炸开来,一命能抵百来条命,够本了。但他还在等,他要拉个&ldo;大垫背&rdo;垫在身下,黄泉路上有了这么个暖洋洋的垫背,舒服。他让自己的想象逗得止不住想笑,一笑,猎手就给他惹过来了。几乎不带一点缓冲,那张和昆仑一模一样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的正上方。都没法形容见到那张脸时的感触,可能是惊讶,也可能是惊吓‐‐债主追债追到了敌阵前,追到了他打算把自个儿当焰火炸的当口上,不得了!
何敬真一闪神,猎手单手就把他当胸叉起,叉到身前,两张脸贴得极近,近得鼻息都能扫到彼此。别说,还非得要这么近才能看出这猎手与昆仑的细微不同‐‐瞳色并不是纯蓝,而是蓝中带绿的一种翠色,垂在额间的一绺发也不是亮银色,而是淡到极点的浅金,眉间没有那一道旧疤痕。也有相像的地方,比如目光都滚热深沉,都是&ldo;才下眉头又上心头&rdo;式的心事重重,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ldo;钟情&rdo;。也不晓得藏一藏目光里的企图,就这么露在外边,让人一看就懂。人家懂了、用了、诈了,坑死了他了,他能怨得着人家么?
幸好只是相像,不然他还真下不去手去坑他。
一眼前后,何敬真心中的忐忑潮汐似的涨满又退却。没了顾虑,人就痞了。他和那猎手咬耳朵,唇凑到耳廓边,递了句私房话,估计挺荤,那猎手刚开始还没跟上,跟上以后慢慢回过味来,白面皮轰然烧红,羞极着恼,一甩手就是个大巴掌,力道没控好,一巴掌出去,人都打飞了,捡回来再看,唇角破得非常彻底,一条血带子蜿蜒而出,五指印布满半张脸。
何敬真啐掉一口血沫子,还笑,好坏的笑,如果不看他眼神,这笑就是倚门卖笑的娼家才能笑得出来的笑。这笑还可以这么读:哟!雏儿呀!这么不经逗,一句荤话就羞成了这副模样,脸生面嫩的,还想学人家当恩客。呵呵。
猎手确实还嫩,比猎物年岁还少,外边看着长齐全了,内里其实还带着一股奶味,不曾见识过同性风月,猎物一荤,他就迷怔了,蒙蒙昧昧地上前来拖他,想把猎物扛回巢里好好收拾。
傻啊!观人观心,观心观眼,看那猎物快刀子般的眼神,一巴掌能打老实了才怪!
一错眼的工夫,猎与被猎就颠倒了。猎物一把锁住猎手喉骨,手上举着擦着了的火镰子,贴在猎手耳边流里流气地诱哄:&ldo;乖,叫他们退开,备马,送我一程,后边有你好处。&rdo;。猎物唇间带出的风扫得猎手耳根苏麻,一时面色暴红,也不知是为那&ldo;好处&rdo;而红,还是为话里边的狎昵体己而红。犹豫了一会儿,挥挥手让羌兵们退下。
主子被拿捏住了,底下人唬得慌,想打老鼠又怕拍着旁边的玉瓶儿,乱了一阵,马也牵来了,人也退开了,如何挟人上马倒成了大问题,何敬真脚上中了一箭,箭头是□□了不错,但伤口不浅,挪一步疼得钻心。自己上去都困难,更别提挟个个头比他大许多,力道比他强数倍不止的人上去,这当中还一点差错不能出。这样窘境,那猎手自然也瞧出来了,刚想借机翻盘,猎物又把唇凑到人家耳边,荤了一把:&ldo;别动,你若跑了,我也就活不成了。留得青山在,日后总能讨回一二分利息。&rdo;。意思是若是让他走,日后相逢还能给他一二分甜头的打赏;若是硬要留他,那就只好让他收些残肢碎肉回窝了。猎手到底是初次出猎,还当这是桩铁板钉钉的买卖,全不知猎物为了脱身可以满口打诳语。挣扎一番,自己偏身上马,再把满口诳语的猎物抱上马,安放身前,一打马就突出重围去了,连周朝的残兵都一道随着撤,敞开了让撤。好好一出&ldo;十面埋伏&rdo;,硬是给唱成了&ldo;纵虎归山&rdo;。
蜀羌相盟,为的不过是个&ldo;利&rdo;字。周朝的叛逆们反出去,为的也不过是个&ldo;利&rdo;字。到嘴的肉眼见着就要飞了,他们能甘心?也顾不得许多了,扯出一队人马撵上去,残兵不管,那个护卫将军如果不能活捉,就一定要杀灭,不然日后祸害不小。羌兵们见主子被围,立马也扯出一队人马过去解围,这下彻底乱套了。那样的混乱当中,摸鱼最容易了,活路那么好走,以致于谁也说不清那护卫将军为何要引燃身上的火药筒子,自己寻到死路上去。
当时,头次做买卖就被骗得溜光净的猎手正在护送猎物突围,猎物忽然回身对他一笑,他一怔。又听猎物和他闲话家常:&ldo;你叫什么?&rdo;。&ldo;……盈戈。&rdo;年轻的猎手太过老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马上就把底细兜给人家瞧。&ldo;盈歌?怎么取个这么女气的名字?&rdo;。听猎物说他名字女气,猎手不干了,解释道:&ldo;是干戈的戈。&rdo;。&ldo;唔?&lso;阵马风樯,一生干戈&rso;的戈?倒是大气,但又……&rdo;。又什么呢?猎物不说了,目光流连远处。郑季和吕相此时应该进了东城门了。该走的已经走脱,他就放心了,放心去充个&ldo;人肉焰火&rdo;,为后边二百残兵炸开一条生路。
&ldo;喂,你勾下头来。&rdo;他对那傻乎乎的猎手说道。
猎手一愣,当真从了,勾下头去等着什么。脸红着,以为他现在就要预付一些甜头给他。
无防备中,他被他一搡,从马上搡下去,摔个七荤八素,大睁着双眼看马上那人把火镰子举起来,点了一枚火药筒子,引信嗤啦作响,然后轰然一声,流水落花,从此干净。
第50章倒霉催的姚中丞
离东城门只有数步之遥的吕相被一声爆响炸得心惊肉跳,当即回身问郑季:&ldo;护卫将军跟上来没有?&rdo;。郑季嘴紧,泪闸子不紧,吕相多问几遍,他泪就下来了,哇哇嚎啕。他这么嚎,吕相登时五雷轰顶,轰得脑子&ldo;嗡嗡&rdo;起回声,嗡嗡后头连着一串&ldo;完了完了完了完了……&rdo;‐‐就这么回去皇帝还不得生撕了他!
&ldo;快!快回程!&rdo;
那位可是皇帝的宿世冤家!李代桃僵糊弄皇帝已经够造孽的了,人若是有个好歹……
他不敢往下想了,一连声急催郑季回程,可那傻大个儿是条二愣子,护卫将军交代的事,除非死了管不着,还活着就得管到底。
&ldo;何将军吩咐过了,若他一去不返,余下事务尽托郑某。&rdo;
也即是说何将军早就打定主意要去送死,偏偏做出一副拼死求生的模样,不知情的全给诈惨了!
&ldo;屁!他说啥你都听!相爷大还是将军大?嗯?!这你都拎不清!相爷让你回程你就赶紧回!少废话!&rdo;
但凡丘八都有几分狗脾气,好认死理,他只认他认准了的,哪管相爷大还是将军大!
只见郑千户夹紧了吕相一把老骨头,狠抽几下马鞭,朝东城门猛冲。守城防的一见相印赶紧开城门放人进来。郑季进了城门,照何将军的吩咐将吕相交到了老帅褚季野手上,没进内城门。这时刻的内城门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内中的凶险程度,一点不亚于城外!
赵相赵梓言终于杀到了大殿上,杀进了御书房,尽情唱了一出&ldo;逼宫&rdo;。
当然,名号还是那个名号‐‐&ldo;清君侧&rdo;。好听,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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