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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心一旦种下便不可扼止,经年累月地自发生长,长到最后,人人可疑,事必躬亲。尤其是在认定的&ldo;大事&rdo;上,非得他亲自去,去看、去认、去经手,不然不放心。对谁都不放心,除了他自己。自己总不能再糊弄自己了吧。
&ldo;朕意已决,不必多言!&rdo;
杨将军听出皇帝话里头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意思,也不好硬劝,干脆来点儿软的,改弦更张,提了个分头搜寻的意向,皇帝沉吟一晌,准了奏,于是杨将军领着一路人,悄悄追着羌军屁股后头去了。出发前,杨将军领着的那队人里边,混进了几名暗线上的人,确保一旦有个风吹糙动,皇帝绝对不会落在任何人后头。
杨镇追着羌军去,皇帝那边追着周朝的反叛和蜀军去了。他认为这两边比起来,还是后者被得罪的狠些,也更怂些,为了保命更可能会挟持某个有分量的&ldo;筹码&rdo;当护身符。没曾想他断错了,一心防着的人反倒先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当然,说人是杨镇找到的,并不准确,因为那人是自己逃回来的,也算他有点时运,再慢一会儿,两边就错过去了。能逃得回来,更多的根由其实在那猎手身上,猎手年纪太轻,心肠不够狠,&ldo;熬鹰&rdo;熬到一半,见那&ldo;鹰&rdo;一点要活的意思都没有了,心烦意乱的,拿不出什么好主意要他接着活,就想,如果放了他去呢?是不是他就愿意好好活着了?试着备了一匹马,放了干粮和水,松懈了守备,有意让他逃。两天长短,内伤好了一二成而已,仅仅足够那人神智清醒,不至于半途&ldo;了账&rdo;,要逃,太难了。他从主帐当中挪出去就耗了一刻不止,刚想爬上马,触动了伤处,一口血就喷出来了,看得那猎手胆战心惊,几次忍不住要抢上前去要扶人,都被身边谋臣死死拦了回去。谋臣想的长远,知道这人最好别留,留下去将来不好处置,但也不能杀,周朝皇帝的师弟,杀了就等于递了个把柄给周朝,周朝要怎么用就怎么用,怎么用都好用。换另一面看,周朝的护卫将军入了羌国王庭,要做什么呢?做臣下么,人家能死心塌地为你所用?做宠臣么,万一动了真感情就太糟糕了。还不如让他自己走,走出去以后,结果如何就看他造化了。那人太虚太弱,试了几次才翻上马背,这时再看,真是不能看了‐‐身上裹着的几层青麻纱布上洇开几团大血花,人趴在马背上,连呕几口血,都是紫黑的,五脏六腑里淤积的脏血,一动就往喉间涌,一口接一口的吐,一张脸一点人色都没有了。就这样还要逃呢,缓了一会儿,催马就走。根本匀不出力气夹紧马腹的,就这么险险挂在马背上,半掉不掉地走脱了。猎手实在挂怀,忍不住远远随着,一直随到杨镇带人一路寻来,两边迎头碰上,亲眼见到有人接手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了,才郁郁归去。
杨镇这边前脚刚捡到人,皇帝那边后脚就收到了密报,当即回转,人还没到,圣旨先到了,让杨镇别回都城了,就往都城北边的一处小行宫走,一来那儿近便,二来那儿有温泉,对于急需调养的人来说再合适不过。
说实话,能把将帅苗子捡回来,杨镇心里头的欢喜是真格的,但那只是迎头碰上的时候,后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净发愁呢‐‐看看!看看!好好一个人都成了什么样子了?!我个天爷!还救得回么?要是救不回来,眼见着人死在跟前,那就等于又往自个儿心头戳两刀!
人给弄回北行宫了,帮不上忙的杨将军在偏殿门口陀螺似的打转,边转边止不住的回想刚刚见到的那副惨状‐‐浑身都是血呀!血呀!血呀!一开始他扶着那人骑马,骑了一会儿,不行了,一口接一口的呕血,呕得他一个见惯了血的老丘八都眼晕。骑马太颠簸,不能骑,那好,调辆车子来怎么样,车子里边铺上几层的厚褥子,弄两匹乖骡子拉着,&ldo;得儿得儿&rdo;地往北行宫去,够慢了吧?够仔细了吧?那人还是一口接一口的呕,呕出来的血从紫黑到暗红到血红,杨将军见了愈加揪心‐‐前边出来的是深淤血,中间是浅淤血,最后出来的就是鲜血了,再这么下去有多少血够呕的?!终于进了北行宫了吧,安排好伤重的这个,安排好守备,安排好听使唤的人手,等着!
御医们早就在这儿候着了,现在就等他们断生死了。杨将军见御医们进进出出,一会儿换一位、一会儿换一位,再一会儿又一群人凑在一起议论;又见内侍们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又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突然觉得胃囊子和尿泡子一同涨满,又想吐又想尿,忍不住去了趟圊房,放了一泡尿,尿泡子清空了,但胃囊子还满着,从胃口一直满到了喉头根,堵得慌。他觉着自己浑身血腥味,又腥又腻又冲,寻思到底是哪来的这股气味,低头一看,自己半边袍子沾满了那人的血……杨将军头晕目眩了一会儿,慢慢蹲在了圊间的坑上,狮吼虎啸地一阵干呕,呕得俩眼一抹黑,好不容易呕完了,扶墙站起来,双腿发飘‐‐就这还能叫&ldo;武夫&rdo;?!叫软脚虾还差不多!
其实,这也不能全赖杨镇,这大哥沙场征战时是杀人不眨眼没错,但都是尽量一刀毙命,给人家一个好死的,没有生撕活剥的习惯,也没有让人在面前挣扎着慢慢死的习惯。沙场上死得多难看的都有,是实话也没错,但那是不走心的,因为和自己个儿没多大关联,看看就过眼了,不往心里去,当然没问题。这回这阵仗‐‐好么,自己苦心栽培了好几年的将帅苗子‐‐说得过点儿,好比自己家养的独苗儿子,摊上了这样的伤势,外伤也就罢了,还兼着呕血的?!这些御医到底靠不靠谱?!咋进去出来出来进去,出来一位端出来一盆血,有这么治伤的么?!见了这样钝刀割肉的医治,他能不干呕不俩眼一抹黑不双腿发飘不&ldo;软脚虾&rdo;么?!他都不敢进去看一眼人活没活着!谁厉害谁进去,反正他杨镇受不来这样的磨!
杨将军在圊间内站了半个时辰,站得两腿酸麻,不能再站了,想想现在不论好歹也该有个结果了,就硬着头皮往偏殿走。走了一会儿觉着蹊跷了,怎么不见内侍往来了?还有偏殿门口那些个负责防卫的侍卫呢?都哪去了?他不知道皇帝已经来了,清过场了,此刻正准备做一些&ldo;夜半无人&rdo;时候才能做的动作。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圊间里站着的半个时辰内,御医们已经集体给出了定案‐‐他那将帅苗子活不了几个时辰了,眼下皇帝正和他死别呢。
杨将军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人,向来不会琢磨这些异常状况背后有些什么特别的因由没有,还这么浑不知的往偏殿走。
当然,这回这事儿一样不能全赖这大哥,皇帝只说让&ldo;退下&rdo;,没说退多少,谁该退谁不该退,匆忙当中,御医们退了,守门口的退了,守偏殿四周的退了,剩在偏殿后边圊房里的杨将军剩也就剩了,堂堂一个正三品的西南总关防,难不成上个圊房还有人专程跟进来赶啊!
第54章生死一线
于是,这条漏了网的鱼就从圊房一路逛荡过来,摇头摆尾的,边觉着蹊跷还边往前游。暗线上的人隐在暗处看着,因事先并未得到皇帝明令,也拿不准这家伙究竟是不是皇帝叫过来的,是拦还是不拦,就一层层朝上报,直报到主事人那儿,主事的那位想,既然皇帝没有明令让拦下,那估计是有旨意让进去,那就放过去吧,盯着点儿就行了。杨将军一门忠烈,说直白点儿就是满门的丘八,几辈人专门替几朝皇帝操刀子砍人,对认定了的主子,那是死不回头的死忠到底,绝不会做出任何危及皇帝的事体,想来主事的那位也是看准了这点才不拦他,任他一路瞎逛荡的。
从根底上说,这事儿主要赖皇帝。然而在那种关口上,要赖他也不好赖,不是么?九五之尊心乱如麻的节点上,哪里想得起来那么些事呢?即便有疏漏也是寻常。
然后杨将军毫不自觉地从那疏漏中钻来钻去,直直撞向偏殿。
刚撞到偏殿门口,杨将军就惊傻了。他傻站在门边,看着此生难忘的一幕:皇帝跪在床榻前,俯身亲他那将帅苗子。从鬓边开始,眼角、眼皮、鼻梁、一路流连,直到唇边。唇边这下亲的最是情深似海,最是痛彻心扉,最是万念俱灰。这场景太过异色,好彩没把杨将军唬个&ldo;狗啃屎橛子&rdo;。他想:什么情况这是?师兄弟?啊?师兄弟犯的着来这套么?不不不,这事儿、这事儿它有点儿古怪……得好好理一理前后……嗯,皇帝和那位是师兄弟关系,十几年的师兄弟,感情深,所以说,这是准备喂药?……
皇帝此时背对着杨将军,光伤心就够了,顾不上后边这个唬得找不着北的人。又兼刚清过场,偏殿内外,方圆多少丈之内都没留人,压根儿没人过来提点杨将军这么明目张胆地窥视帝王行事,会有啥后果。他就这么样傻傻看着皇帝啃那个睡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到皇帝解下自己束发的冠带,披头散发地靠过去,牵起那人一缕发,再牵起自己一缕发,打了一个同心结。打从这刻起,他那&ldo;师兄弟喂药&rdo;的自欺欺人算是到头了。谁才&ldo;纨发结同心&rdo;?夫妻!皇帝这是要干啥?啊?&ldo;水路&rdo;不走走&ldo;旱路&rdo;?也不对哇!看他&ldo;水路&rdo;走得挺好的,皇子皇女一位连一位的生,不像是好这口的人啊!那、那这是怎么说的?!他可乱死了!
好在杨将军还没乱得忘了窥视帝王行事的后果,他从侧边悄悄溜了,心里堵满了乱麻。一路乱着溜到了北行宫二门外,正想好好把事情再琢磨琢磨,一支箭从他眼前擦了过去,钉在了他靠着的那颗柏树上!
侍卫们一见情况不对,立马动作起来,护驾的护驾、追的追、堵的堵,放箭的人有这把胆量来到这儿放这支箭,身手必定不凡,才不会乖乖呆那儿让人逮呢!果然,不一会儿侍卫头领过来回报,说是人没捉着,但北行宫这边也无甚大碍,看来这些人的心思不在刺王杀驾上。那究竟是要做什么呢?这么样煞费苦心。他把那支箭拔下来,解开上边系的一根绦子。展眼一读,杨将军脸色变了几变,一开始是面露喜色,紧接着是戒备,然后是疑虑,最后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决绝。他攥着那根绦子急赴偏殿,呈给了皇帝。皇帝和杨将军不同,一瞬决断,即刻派出人马接应绦子上提到的那个人。
几十人出去,用马车接回一个人来。这人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老得腰身几乎佝偻到了地上,见了皇帝不跪不拜,单问一句:&ldo;人呢?带我去看看。&rdo;。气定神闲的就下了命令,皇帝也照差遣不误。关键是皇帝也听她差遣,不用左右,亲自在前边领路,领到偏殿门口,老太婆挡下他,说:&ldo;行了,就到这儿吧。门窗给我关牢实了,漏了一丝半点风,人治死了我可不管!&rdo;。她这么一说,谁还敢怠慢,一群内侍在皇帝阴鸷的目光下关门落锁,再三确认,直到认定没一处漏风了,才大气不敢出地退下去。皇帝就在外边等着,从午间等到晚间,午饭没心思吃,晚饭用得寥寥糙糙,就是一门心思地等。等得心烦意乱了,就在隔壁正殿设个临时的议事点,奏折都在那儿批,决断也在那儿下,文武们有战况奏报也在那儿递,赶紧把脑子塞满,免得空下来净想些不好的事。皇帝批了一夜折子,抬头一看,天边已经微熹初露了,隔壁还没动静。他立起身,缓缓走到殿外,四月的天气,风细细,微微凉,仰起脸来看天,似乎又是一个响晴的天。可他的天呢?万一隔壁再来个&ldo;救不回&rdo;,他还受得住?一根绦子把他黑透了的天劈开一道fèng,投进一丝光,他不管不顾地死死拖住,稻糙也罢,浮木也罢,只要肯给就行。给了又灭,开了又合的希冀才可怕。这道fèng一旦闭合,扔他回泼天的黑暗中,他还能受得住?
受不住了。当真受不住了。
皇帝站在回廊下,一脸的苦凄清,杨将军见了万般滋味上心头。他想,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样一来,几年前皇帝八百里加急,向飞狐口前线打问何敬真的生死消息的事就有了解释了。蔚州案发案时,皇帝连下三道指令保人、费尽心思把那将帅苗子从他手底下抠走,也有了根由了。就连这次留阳之围的前前后后也都一一对账了。
飞狐口那次,他还纳闷来着,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师兄弟之间关系再铁感情再深,也不至于动用公器吧?
蔚州案时,他还怕皇帝听信谗言误杀忠良,急得上下操劳左右活动,到处托关系找人,托来托去就是找不着敢管的人,找得多了,人家讳莫如深地和他说了,让他别插手,也别费劲,这桩案子是皇帝亲自下旨要彻查的,当时听了心里一&ldo;咯噔&rdo;,以为没戏了,没曾想最后得了个薄惩的结果,他在蔚州听得传信,还头脑发热,朝北跪下,结结实实地给皇帝磕了几个响头,边磕边高呼&ldo;陛下圣明&rdo;来着。
这些都不说了,就说最近这回‐‐留阳之围,一座十万人口的大城,靠万把两万的禁军就能守住?拉倒吧,这群废物囊串里边还净是门阀那头的人,能认真跟你守?就这么放着让人家攻进来屠城亡国,不做任何守备,姜太公钓鱼似的,可能么?所以他当时听说何敬真给召回来封了护卫将军,直觉就有蹊跷,然而他压根不往这头想,他老往什么&ldo;打虎亲兄弟&rdo;、&ldo;上阵父子兵&rdo;那头想,勉强自己给自己扯了个淡说:哦,这局都布置完了,东南西北的兵都调到附近伏着了,还总放假消息出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为了收拾门阀,为了&ldo;打老虎&rdo;,打死了老虎,也顺便照顾照顾师弟,安安稳稳的一个军功,递到师弟手上,扶持荫蔽,日后也好得个膀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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