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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稳儿想起家里还有一点亚麻棵子,这是农闲的时候,稳儿自己在沟里砍的,虽然不如城里买来的好,但将就着还能用。就找出来,趁着月色,在院子里挖了个长方形的坑,熟练地把这些亚麻棵子铺在坑里,又挑了一桶水来浇在亚麻棵子上,盖上土糟起来。
屋里妹妹青儿已经熟睡,奶奶坐在黑暗的炕角里纺着线。稳儿回到屋里,先去给妹妹掖了掖被子,又溺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许是青儿做了什么好梦,红扑扑的小脸儿上露出甜甜得笑容。
见奶奶还在摸黑纺线,稳儿就问道:“奶奶,您看得见吗?”奶奶一笑说道:“我这辈子啊,就捞下了纺线织布的本事,根本不用看,闭着眼睛也会呀!”
稳儿笑了,偎了过去,把头靠在奶奶腿上,扑闪着亮亮的大眼睛问奶奶,道:“奶奶,您说咱家路儿这会儿到哪儿了?”
奶奶想了想,说道:“早些年,人们都是走着去关外的,一个人一根棍子一个要饭的瓢,就上路了,要走上好多天呢。如今都有汽车了,还能坐船!咱也没见过那车呀,船呀是什么样子的,怎么说得清楚啊!”
屋外,静悄悄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泡桐树梢子上,歪着个脸瞅着大地……
天气渐渐地冷了,地里已经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了。乡下的女人一收完秋就抢着给富人家织布、做鞋啥的,好换点钱回来。
秋收完毕,富人家也不再需要短工,反倒是些大男人闲了下来。按说,如今已经是民国八年了,可老天爷仍不开眼,穷人照样饿肚子,日子甚至还不如从前!就连冬日里的闲汉都越来越少了。
壮实点儿的男人当兵的当兵,外出的外出,还有许多人出去学琴书的,甚至有的干脆出去要饭或者跟王树银似的落草为寇······家里基本都剩下些老弱病残了。就是这些赋闲在家的男人,收秋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是聚在街上晒太阳,唠闲嗑,勤劳点的,就挑着个粪篓子去拾粪。省得在家里听人唠叨,而且又省茶水又省饭,关键是还省心。
虽然如今各地都提倡男人剪辫子、女人不裹脚,可好像对这些小地方的人影响不大,老多人还是该留辫子的留辫子,该裹脚的裹脚。
泡桐屯子是个大村子,闲汉自然是相对多一些。许大善人家对面往东是凹进去的一堵墙,这里冬天可以背风,夏天可以乘凉,这个角落刚好成了这些闲汉们的好去处。那这抬眼就瞅得见的许家也就成了被他们津津乐道的对象!
这些人常常如同看戏般的盯着许家大门,娘们儿似地说长道短,评头论足!烦得这许家二姨太常常出门对着这群男人骂上一句“死穷鬼”!这些男人也不希达她,反倒又引起新一波的议论声,什么这二姨太其实也是穷鬼出身啦,她父亲,母亲等等一家子没法活,都去说琴书啦,什么二姨太当年跟许善人勾搭成奸后又不顾脸面地来许家闹,终于被收作小啦,什么许大善人脾气秉性完全不像他爹,连个女人都怕,管家还用了保全家的了,什么都那么大岁数还娶了比他大儿子还小两岁的小老婆了,什么大太太就是被气得闭门不出,只呆在她的小院子里吃斋念佛了,等等等等,津津有味地说道着这些几乎是泡桐屯子人尽皆知的事情!反正二姨太越骂,这伙人反而越高兴,有时候也会来上一句:“二姨太,今儿您这猪油抹得少了?咋这头发怎么这么乱呢?”
有人就附和一句:“人家那是夜里压得,
有猪油也不能光往头发上抹呀!”二姨太常常不自觉地摸摸头发,然后甩一下手里拿的那块大手绢,骂上一句:“死穷鬼,就会胡说八道!”然后人群中就会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这天,许大善人家来了客人,许本才高兴,和府上下吃了一顿精白面馍馍,许是让这些闲汉看见了,又有了新一轮扯白的料儿。
范棍儿懒洋洋地躺在路边沙土窝里,把手伸进他那破棉袄,摸着干撇的肚皮,道:“人家吃的那可是精白面馍馍啊!打老远就闻见香了!”王家狗接着道:“唉!俺这狗鼻子都饿麻了,啥都闻不到了。还是有钱好啊,当年太后老佛爷也就吃这个吧?”王大傻哼了一声,道:“擦!老佛爷能吃这个呀!”“那还能吃啥?”“人家太后老佛爷打开饭橱子,里面那都是满满的大饼油条啊!随便吃!”……
一般年份来说,农闲下来的时候,那些富人都是要雇上戏班子或者说书的热闹上几天的。按说今年是个丰收年,早该热闹上了,但却迟迟没有消息,人们正在议论这个事儿,瘸子解栓儿用粪叉子挑着粪篓子,连跑带颠地来了,边跑还边大叫着:“打谷场上来戏班子了!大家伙儿都快去占地儿看戏了!”这喊声,无疑让这些闲得要死的人精神一振!
李二狗赶紧从墙根下抬起身子,问道:“来唱戏的了?谁请的戏班子?”解栓儿喘了口气道:“不知道是谁请的,只听说是新戏班子,是唱戏的琴书,带扮相儿的!”“带扮相儿的琴书是啥?”王二狗又问。解栓儿挠着他那头乱蓬蓬的头发,似是坏笑地道:“听说这叫驴剧!”“啥?驴剧!”众人都惊叫!
这群人里,还就数李三宝见多识广,此人是当过兵,打过仗的,在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不过丢了一只胳膊在那里。回到老家,也干不了什么活儿,其实就算干得了他也不愿意干,慢慢的,这块墙角就成了他最长呆的地儿。
此刻,李三宝慢悠悠地开了口,道:“这不是玩笑,我当年在广饶那边的时候看过一回。当时也有人叫这琴戏,反正是由琴书发展来的。听说是因为一个老头儿,演《王小儿赶脚》的时候,用纸糊了一个驴挎在身上,可能人们打那儿就叫这个驴剧了。可是,那样的戏班子是很难请到的,是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请到这样的戏班子到咱这里来?”
其实,这里的驴剧,就是解放以后的吕剧。吕剧是由山东琴书发展起来的新型剧种,山东琴书由来已久,因为其形式非常贴近大众生活,而受广大群众喜爱。这吕剧就是在琴书的基础上,加上了演员的表演,道具,使其表现形式更加活泼,表演内容更是喜闻乐见。
因为发展起来的时间并不是太长,会的人不多,角儿也难请。一般这剧是到不了像泡桐屯子这种小地方的。不知道谁这么大本事能请来这么大的“神”!
这些闲汉也没工夫闲着了,纷纷起身,搞宣传的去宣传,回家拿板凳的拿板凳······只有李三宝和王拐子还是在那里躺着一动不动。王拐子满脸得不屑,嘟哝着:“十回唱戏九回拜堂成亲,哪来的那么多美事儿啊,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说归说,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起身,看了看仍然躺着不动的李三宝,也没吭声,跟着人群往打谷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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