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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鱼激动不安的颤抖中,克里斯渐渐醒了过来。他的手指先动了动,接着很快就被塞缪尔抓进了蹼爪里。青年模糊地听见了许多他牵挂着的声音:像小动物一样的喘息声,不断的碰蹭,还有艰难的发音。
塞缪尔不断地叫他的名字,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念着这三个或两个音节,就像是只要克里斯的名字还被他无比绝望而珍惜地紧紧衔在齿间,他的人类爱人就不会有一丁点事那样。克里斯慢慢能动了;他暂时还看不太清楚,但已经能用手掌慢慢地去抚摸人鱼急切低下来的侧脸。
这段日子里,他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一个人虚弱下去,原来只需要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原来会是这么容易。偶尔的深夜里他会咳嗽,黑夜过去的第二天青年的脸色就更加苍白,像是从来没有生活在阳光下一样。那些海面上灿烂的白日阳光甚至会刺伤他的眼睛。人鱼尽最大的可能抱他在阴暗的背光处,用自己的背部和手臂来挡住光线,让缩起来的青年能稍微感到好受一些。
他们像是一对寒冬里互相依偎的春鸟。克里斯偶尔清醒的时候会安慰他的人鱼,告诉他自己感觉好多了,很快就会好起来。
“不疼,”他低低地说,声音有些温柔的哑,像是情人间的耳语,“我不疼。”
塞缪尔知道什么叫做‘疼’。克里斯在教他说话的时候,最开始教给他的就是这些词。‘饿’,‘疼’,‘难受’,他想知道自己的人鱼什么时候会感到不舒服,而自己为他疗伤的动作会不会弄疼对方。聪明的水中野兽很快就发现青年在这些时候往往会露出格外的温柔;于是他逐渐变得越来越喜欢用这个词,一边不断试探,一边理所当然地占有那些温柔的对待。
他当然不在意那些疼痛。但克里斯显然很在意,对人鱼每一次含糊或者吞音的‘疼’都会立刻重视。慢慢的,塞缪尔甚至学会了在自己没有任何受伤的时候仍然说‘疼’,而每一次克里斯都会在他身边。到了后来,青年还会给他一些吻;当这些充满安抚意味的吻轻落在他的前额上时,年轻的人鱼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心疼的滋味。
青年连抬手这个动作都做得很勉强。塞缪尔发出一声心碎的呜咽声,像是一句小叫。他的克里斯在说什么?他知道克里斯说的不对。青年在他怀里,有时候会打冷颤,有时候会不断试图翻身。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伤害对方。他嗅得出来那是什么。
“...疼,”塞缪尔结结巴巴,磕磕碰碰,几乎哽咽地说,“...疼的。”
他能抓住游得最快的鲨鱼,撕碎它,但却抓不到让自己的爱人痛苦的这个东西。人鱼更紧地搂住了克里斯。他的克里斯好疼,怎么办?
因为伤心,人鱼颤抖起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像这样的疼痛一样击倒他;这比他所经历过的所有疼痛还要疼,比他所有疼痛加起来还要疼上一百倍。他全然依赖抱着对方的样子像是在虔诚地渴望这些疼痛能落在自己的身上,但却又因为这不能实现而像小狗一样哭泣和呜咽着。
他是克里斯的小狗,只能由他来疼痛。
克里斯曾经想过自己的死亡。他甚至还设想过自己的葬礼--如果他能有幸得到一个的话。谁会给他念悼亡词,谁会给他的棺木里轻轻放一只告别的玫瑰?
但很多时候,这些突如其来的想法都很快消失了。生活本身就够让人不堪重负,他的时间和光阴也远远谈不上绰绰有余。在这样或那样的缝隙里,这些思绪稍纵即逝,被风吹走,像是一片匆匆飘落的叶子。很多时候,他的生命都像是挣扎在光与影子之间的缝隙里,而那些哪怕是最微弱的光亮对他来说都是遥不可及。
他像是溺水的人一样拼命争取着,像是争取呼吸一样想要得到那些亮光。有人生来就是太阳和树木,他是一片生虫的叶;但他也想沐浴阳光和星辰。
他像是壁虎用蹼爪紧紧抓住墙壁那样抓住手中的机会向上攀爬。尖叫,谩骂,他人的诅咒和忿恨,一切克里斯都充耳不闻;这是一场一旦开始就不能中途停止的路程。它的大门向所有的人慷慨地打开,但结束的路却永远只有一条。
也许有一天他会像一片真正的落叶那样悄无声息地枯萎下去,被碾碎在路边肮脏的臭水沟里。但幸好他还不是一无所有:上帝的魔鬼还想要他的灵魂,人间的恶魔也垂涎他手中的一切。而等到最后那一刻猝然来临的时候,他会像是一只在码头停靠的货船,终于抛下自己沉重的锚头。
等他离开的时候,会不会有人继续想念他,思念他,为他痛苦和伤心,为他流下一滴哀痛的眼泪?克里斯参加过许多葬礼,因此知道在葬礼上人们会流泪的。那些泪水无论真假,都闪烁着一些情感的光辉。
他渴望那些浅薄的泪水,仅此而已。最起码他还能得到那些,不过也许他连那些也得不到。克里斯对此没有什么异议。愿上帝宽恕他,让他的灵魂安息。但如果上帝也不愿意原谅他,克里斯也没有什么办法。
一艘船总有一天会靠岸。
但在这之后他遇到了塞缪尔。克里斯从此再不能平静地死亡;他爱人的泪水会烫伤他。
他英俊的,天真的爱人。克里斯从来不惧怕所谓的诅咒,当然也不惧怕死亡。但现在青年艰难让自己的眼帘不要合上。
他可怜的人鱼,可怜,可怜的小狗。克里斯听见死亡在不远处呼唤他,他知道他的人鱼也同样听见了。他的塞缪尔什么都能察觉到,他知道他十分敏锐,并且自己一直像容易沾沾自喜的家长一样对此感到十分骄傲。但现在青年却希望他的人鱼不要那么敏锐,不要察觉到他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虚弱的心跳和呼吸。
那些呼唤是留给他一个人的,不必与他一同等待。但塞缪尔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还没尝过失去的滋味,也不懂得命运对于脆弱的人类来说是多么善于变化。他茫然地心碎了,像是不知道被谁踢了一脚的小狗。虚弱的青年最后安抚住了他的呜咽,轻声告诉他自己想吃点东西。
塞缪尔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克里斯已经有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了 -- 他总想要睡觉,和自己抱着。但塞缪尔知道他需要吃东西,吃下去食物,才会慢慢好起来 -- 食物会让克里斯开心的,塞缪尔这样想。食物,食物会带来力气,让伤口长好,让那些爬满黑色纹路,腐坏萎缩的肌肉也好起来...他带回来了一些虾,很好吃的鱼,还有撬开的贝壳和红贝。
越是靠近塞缪尔选中的那片领海,就能找到越多的食物,而他们正在回去的路上。这条路已经越来越短,他们的巢穴就在眼前。这只破破烂烂的小木筏在经过暴晒和风浪之后终于可以休息了;如果天气好的话,也许只需要五六天。
人鱼带着食物急急地赶到了爱人的身边。他们在海面上已经漂泊了近一个月了,塞缪尔不想再让克里斯晒太阳。那些遮挡用的小棚顶在上一次暴雨里被打散了架,还没来得及再补起来。他要用自己的身体给对方遮一遮太阳,所以他要赶快赶回去。
但是克里斯再不需要他遮太阳了。他的青年蜷缩在木筏的一角,手脚都呈现坏死的灰黑。人鱼本来有机会咬断它们来挽留一些时间,但那些侵蚀身体的纹路爬得太快了,很快就蔓延到了青年的全身。
最开始的时候克里斯会把自己的手臂和小腿都勉强遮起来,不想让对方看到,但很快他就遮不住了。那些纹路爬过的地方留下无数细微的伤口,像是皮肤下蛛网一样黑色的经脉。那些伤口发痛发痒的时候人鱼会按住青年不让他乱动,以免挣伤更多的伤口。
他的人类死掉了。塞缪尔知道什么是死掉,但可怜的人鱼暂时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他游了过去,小声地用人类语言叫着克里斯的名字,像是害怕吵到他。克里斯从来都不会不理他的,塞缪尔知道这一点...但青年没有回应他。过了一会儿,人鱼开始从喉咙中发出一些软软的小叫声,低头亲亲他的手指,想要唤醒他。青年的脸颊已经非常削瘦,从两颊凹陷下去,睫毛间显出暗淡的绿眼睛。
人鱼开始把对方搂在怀里,想要给他取暖。他记得克里斯总是说‘冷’,在最近的这几天里,他一直在说很冷。塞缪尔笨拙地学着安慰他,用对方曾经安慰过自己的话来哄他,但只听到对方喃喃地跟他说‘对不起’。
“...I,m sorry, (我很抱歉,)”克里斯喃喃地,低声说,“I,m sorry,love...I can,t make it.(我很抱歉,我的爱...我要走了。)”
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水在海风下轻轻起伏。塞缪尔也开始感觉到寒冷,他终于感到了寒冷。
-----誓言之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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