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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许多花架摆放着倒也好,予了不少人暗自遮遮掩掩交头接耳的机会,便如——沈凤鸣与孙觉。
“你不是应允我了吗?”孙觉十分不快地看着沈凤鸣,“他那么信任你,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还不动手?”
“本来是该动手了……”沈凤鸣目光转了转,伸手去指,“你看到那个人了吗?”
“哪个?”孙觉有些不耐。
“青龙左使,程方愈。”沈凤鸣道,“我动夏琛容易,可青龙教却来了人——你也知晓那青龙教主何等厉害,我总不能为了你这点银子,不要了性命。”
“那你打算怎么办。”孙觉道,“你不是想出尔反尔吧?若是等这武林大会完了,一朝回了临安——再没机会了!”
“我听说——东水盟原本就有心对付他。”沈凤鸣语带试探,“说不定——根本不需要你我动手。”
“你有确切的消息?”孙觉睁大眼睛看他。
这表情让沈凤鸣有点失望——看上去,孙觉好像对东水盟待要如何对付夏家庄的计划并不那么清楚,至少此际大概是套不出话来。
他咳了一声,“我有所风闻,还以为——你跟着你爷爷,会晓得此事。既然如此,也只能静观其变——你也莫心急,我总要先对付了程方愈,扫清了麻烦,才好干净下手。”
孙觉只得道:“那我先去打听打听——暂且信你!”
沈凤鸣笑了笑。“你就算是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往回走的途中,沈凤鸣自一侧细打量了下卫家那位四小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甜美可人,卫楹虽出身“无双卫”这等江湖世家,但举手投足之中看不出一丝江湖气息,倒很是有些都城富贵人家的闺秀之质,显见家里极是宝贝她——亦可得窥“无双卫”如今早已不复昔日上上下下皆辛苦讨生的旧境了。
这样一个正一点点从旧时颠簸剥离、期冀过上新荣安稳日子的世家,为何要响应东水盟之召,再蹚入江湖浑水?如果不是慑于曲重生什么威胁,那就是指望着入了盟、从了众,便可借荫于盟约之下,安享自己的太平。沈凤鸣这般想着,四顾了一番。谁说不是呢?如果连临安城排名前三的世家都这么想,那么今日到来的大多数门派,看似哄哄闹闹,其实都只是出于不想强出头惹麻烦的妥协退让之心,甘化这个正在渐渐落定的江南武林的一颗尘埃,托庇于某种势力之下,一劳永逸?
他越过“无双卫”,回到夏家庄座席附近。水仙在每桌中央散出浓郁的气息,成为这冬日沉闷的一种奇怪伴侣——花楼上满妆的蜡梅在这样的香气中,似乎都消失了存在感。
辰时过半,花市中早已坐满,唯有正面中央几个位置还空着,几个人把守在此,显然这是与什么人物特留的,却也不见席书名牌。东西入口都半闭了,通道上只余“伶人”来回维持,彩绸遮了风,减了几分寒意,勉强漏入的一点天光令这个会场不至于太昏暗,人声鼎沸之下,薄薄的、只属于夜晚的水气随着零星薄冰悄无声息的蒸化消失无踪。
但这依然是个令沈凤鸣厌恶的、没有光影的阴天。
众人不免交头接耳,猜测那尚未露面之客究竟是何人。花楼上此时隐约露出了三四个人影,有眼尖的便先指点起来:“那楼上的多半便是盟主曲重生?”楼里似乎闻得,有一人走到廊上,笑向下道:“盟主已在此恭候多时,诸位稍安,今日尚有几位贵客未到,若是各位觉得无聊,鄙人梁十二,忝居东水盟‘左袖’,这便来唱一曲,权当为各路英雄解个闷儿。”
众人原待出声嘘他,却一听他自称东水盟“左袖”,虽不知所谓“左袖”是个什么名堂,但料想总是个排得上号的——说不定便似别人家的“左使”。若是一盟之“左使”像个歌伶戏子似的来给人唱曲助兴——无论如何,在场总该觉得有面子了。甚或如此一来,过去数日东水盟那许多阴谋——那些笼罩建康的阴冷杀机——都好像轻轻易易地被一楼小丑抹去了似,那许多本该有的畏怯仰怕在一瞬间仿佛都要化为居高临下的鄙夷来补偿。
大多数人自不会单纯如此,心思深沉者,却愈发多了层戒备。此时又有一人也自二楼廊上现身,“在下戴廿五,与十二兄一同为今日之会助兴。”
“梁十二”、“戴廿五”。若说听到前者沈凤鸣还只是略有怀疑,那么听到后者,他便有七八分的把握,这两个人当与“食月”有关,所谓十二、廿五——大概与“三十”是差不多的称呼,毕竟一个人没有大名,单称呼排行常见的很,可就算排行家中十二还说得过去,要排行廿五——平头百姓,能有廿五个兄姊可称匪夷所思。
不知三十今日在何处。他心中想着,便见梁十二与戴廿五对面站定,两人都穿着宽大的外袍,细看那襟袖,当真有几分戏子模样。他心下暗道这东水盟主也不知有什么癖好——或是当真好前朝“伶人”那一口,非但自己平日戴个伶人面具,手下人也不是面具墨彩便是戏服妆扮。正想间那二人已甩袖对白,一面咿呀唱起,一面手中各执起一支墨笔,竟就你一笔我一画地在彼此素衣上、素面上着下水彩来。
少顷,两人“妆容”已毕,脸上夸张的黑墨与适才行走遇到的那些涂面伶人殊无二致。群雄大多少见得这般场景,看得哄然大笑。自然亦有依旧惕警的——因不难看出,两人这宽大外袍之下,内里皆是一身劲装,已显了好手模样;愈是如此,便愈显出这东水盟主几分诡异来。
便当此时,有人高喊了声:“田大人到!”梁十二、戴廿五动作同时一顿,客客气气地向下作了个恭迎之态。夏琛面上一耸,陡然转头去看——那个离他并不算远、至少还在视线之内的中央座席终于被让开一条道,让进一个再熟悉不过身形来。
——他的亲兄长田琝。
田琝虽然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与新称谓,夏琛却还是第一次在这位昔日长兄改姓之后与他相见。他有点激动地想起身,不过身边的万夕阳同夏钦都适时示意他沉住气,他只能咬咬唇,没有动。
原来——那座席是预留给“太子”的人。江下群雄虽非都认得“田大人”何许人也,但自临安来的大都知晓这位昔日飞扬跋横的夏大公子与父反目继而投效太子的故事。除开此节,“大人”二字是何意义,纵然没读过书也多听得懂——也即是说——这场江南武林大会,其实也不过是庙堂之争在江湖的某种延展与附庸。
沈凤鸣也看了田琝几眼——太子一直在寻扩江湖势力,这大会有军巡撑腰维护想必亦与此有关,在这里见到太子的人不算意外,就如去岁在天都峰金牌之争见到宁大人一样。只是——没料来的是他。这一来——对夏琛也不知是福是祸,毕竟田琝对夏琛敌意想来依旧甚深,那个他所失去的夏家庄,终究是绕不过去的心头之痛吧;可青龙教今日亦与太子有所交,或许借这份太子“盟友”的光,反而更能护住夏琛?
目光却也绝没有错过田琝身后更有二人——于沈凤鸣而言,那两个人交道更是不浅,只因一个是在当初夏铮南下路上针锋相对、过节甚深的“青云手”葛川,另一个却是一两个时辰之前刚刚打过照面的宋然。
“三试魁首”此刻换了身愈发体面的襕衫,与这武气甚浓的场合格格不入,但他偏生走得施施然又稳当当,仿佛那一身书生意气就压得住这一径江湖豪雄。他说他有办法来,他还当真来了,而且走的是最引人注目的路子,坐的是最引人注目的位置——沈凤鸣不得不承认,宋然的确是那种最不必担心的人——不必担心有任何事他应承了却做不到。回想起来,这短短三两月,他在内城早就与田琝、太子这一线牵得紧密,提到“绍兴六士”中的这位后起之秀,京城里怕都已知道,此人已被太子收为“心腹”。也便是他暂时还无品级在身,故此官面上比田琝逊下几分,同葛川一样,权作了这位田大人的随从。有这一文一武随行,田琝来此的胆色似乎都已壮上好几倍。
“田大人来了。”楼上戴廿五随着适才曲里的调唱个喏。楼下骤然发出一声锣响,随着梁十二高喊了声“有请盟主”,一个高大的身形从二人之间慢慢浮现。
田琝三人落座。在二楼现出身形的曲重生依旧戴着仅黑白二色的面具,但面具上的表情比先前沈凤鸣见过的那副似乎多了一丝笑意——他视作,这是对在座群雄终究保留的那么一点忌惮。可若看得久了,这般一成不变的笑意却比那一丝表情都无的冷面更冷,只因——你总错觉自己看见的是某个人的表情,但这虚面之下的真实,距离这丝笑,或许比距面无表情又更远了十倍。
二楼还不是花楼的最高处,只不过是让众人都能看得见——但曲重生凭栏之下,只现了上半身,加之这只面具,让众人即便好奇亦一时很难记住此人诸种特点,即使将来再相遇,只怕也难以认出。可沈凤鸣还是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来。他是见过曲重生的——在那间临水屋阁的暗影里。可今日的熟悉与那一个曲重生不同——他总觉得此刻这丝熟悉更源于——源于另一个狭窄如廊的昏暗对话。他瞪视那个面具,仿佛想看出些什么来,然而面具当然没有回应他。面具下的人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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