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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部分(第1页)

突然,我看见了它。

伴随着其要露出水面而发出的轻微搅动声,此物悄然出现在黑色的水面上。它身材高大,面目可憎,酷似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它如同恶梦中的巨大怪物一样飞快地奔向独石柱,然后在独石柱旁猛烈地挥动其一双一巨大的带鳞手臂,并低下其可怕的头,发出某种有节奏的声音。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疯了。

我是如何发疯似的登上山坡和悬岩,又是如何发疯似的回到搁浅的小船上,对此我几乎回忆不起来了,但我相信我曾狂叫过,也狂笑过。我模糊地记得回到船上后不久,天下起了一场狂风暴雨。不管怎么说,我清楚地听到了隆隆的雷鸣声和其他声音,这是大自然在其心情最不好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当我走出阴影时,我躺在了旧金山的一家医院里,我是在太平洋中被美国船长搭救并护送到那里的。在医院里,我神志失常时说了不少话,但发现别人对我的话并不怎么在意。对太平洋中隆起的陆地一事,甚至连我的援救者也毫无所知。以后,我找到一位大名鼎鼎的生态学家,并向他询问有关腓力斯人对半人半鱼之神,即鱼神的传说中的一些古怪问题,但顷刻发现他未能免俗,言不及义,令人失望。也就不再向他逼问。

每当夜幕降临,尤其当月亮亏缺不圆时,我能看见它。我试用了吗啡,但它只有短暂的药效,却使我像一个绝望的奴隶一样深深地陷入了它的魔掌,完法逃脱。因此,在写下了一篇供我的同胞参考或耻笑的完整记事后,我现在就开始彻底断药。我常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纯粹的幻觉——一种仅是从德国兵那儿逃跑后,在没有甲板的船上中暑发高烧时讲着胡话的反常行为:然而,每当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时,在我的面前总会出现一幕非常清晰的令人局促不安的画面。我一想到大海就对那些不知何物的尸体怕得发抖。因为它们此时此刻可能正在泥泞的海底挣扎着爬行:去敬奉它们古老的石偶,并把同它们自己很相似的可憎之物雕刻在海底那渗透了水的大理石碑上。我梦想着有朝一日它们能浮上海面,用其冒着血腥气的爪子把被战争搞得筋疲力尽的弱小的人类残余者拉下海去——有朝一日大地下沉,黑色的海底上升到宇宙中的混乱不堪的地方去。

末日即将来临。我听到了门上发出的响声,似是某个庞大的滑行躯体在笨拙地撞击房门。它不该找我。天啊,那只手!窗口!窗口!

(这是《圣经·旧约》中非利士人的主神,称之为“大衮”,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

郭宏丰译

9.没有空间的颜色

〔美国〕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

阿克翰姆市以西,乱山杂立,谷深林茂,人迹罕至。峡谷深幽,横生斜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树木。谷底细淌的溪流因为树高荫密,从未见过天日。较为平缓的山坡上散布着荒芜了的古老农场。突出来的巨大岩石下面,藏着低矮的、满是青苔的农舍。农舍早已人去屋空,粗阔的烟囱不断塌落,低斜的房顶下那些原本交搭在一起的木板东凸西翘,甚是危险。它们在永久地守候着新英格兰那些古老的秘密。

原来的住户已经搬走,异邦人也不愿在此生活。法裔加拿大人来过,意大利人来过,波兰人来过,但他们又都走了。究其原因,并非看到、听到、或遇到了什么,而是想象出了某种东西。这不是个适宜想象的好地方,也不是个能在夜晚带来好梦的地方。那些异邦人肯定正是因此而匆匆离开的,因为老艾米·皮尔斯从没对他们讲过一点有关那些奇异日子的事。艾米脑子有点怪,可他是唯一留在这儿、唯一谈到那些奇异日子的人。他之所以敢讲,是因他家住在旷野边上,离通往阿克翰姆的大路很近。

从前有条大路经过山冈,穿越峡谷,一直通到现在是劫后荒原的那片地方,但人们已弃之不用,另开了一条非常偏僻的新路。老路的痕迹在新长的野草间还能找到。即使将来新建的水库淹没了半数的山谷,那痕迹也不会彻底消失。然后,幽暗的森林会被全部砍掉,劫后荒原将睡在深深的水下,只有绿色的湖水映着蓝天,在阳光下泛着涟漪。而后,奇异日子的秘密将成为深水的秘密,成为古老海洋的隐秘传说,成为史前大地的神秘故事。

我进山去为新水库勘查地形时,阿克翰姆的人们告诉我那是一个邪恶的地方。阿克翰姆是个充满了巫术传说的古老城镇,所以我想那所谓的邪恶必定是老祖母们千百年来悄声讲给小孩子们听的故事。“劫后荒原”这名字听来十分古怪夸张,我纳闷它怎么会成为清教徒的民间传说呢?在亲眼看到了那些向西延伸的山和谷后,我不再心存疑窦。我去的时候正是上午,可山谷里一直阴影憧憧。周围的树长得过于茂密,树干过于粗大,不像正常的新英格兰树木。林间昏暗的小径过于寂静。地面长满潮湿的青苔,无数年的落叶腐烂结成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过于柔软。

在开阔地带,主要是老路两侧的山坡上,有小片的农场。有的农场附近有三五座完好的建筑,有的只有一两座,有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烟囱或被填满了的地窖。遍地都是杂草和灌木,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野物。一切笼罩在一层不安和压抑的雾霭之中,感觉虚幻而怪诞,仿佛视觉或明暗色调出了偏差。我明白了为什么没人肯留下来:这不是个可以安睡的地方。这情景太像是萨尔瓦多·罗萨(萨尔瓦多·罗萨(1615—1673),意大利画家、诗人,以其浪漫主义风景画、海洋画和战争画著称,作品有油画《普罗米修斯》、《墨丘利和森林中人》等。)的某幅风景画,或是恐怖故事里面某幅封禁的木刻。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与劫后荒原相比。在一个空旷的谷底,我看到它的瞬间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对于它,“劫后荒原”是唯一恰当的名字;对于这名字,它是唯一适合的地方,好像诗人在看到这个奇特的地方之后才造出了这个名词。我边看边想:这里肯定发生过一场火灾。可为什么这片五英亩的灰色荒地上一点新绿都没有?它空荡荡地裸露在天空下面,就像是森林或田野里被酸性物质烧光了的大片空地。荒原的大半位于老路以北,最北边还凹进一块。我莫名地感到不敢上前,可任务在身,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横穿了过去。宽阔的荒原上寸草不生,只有一层细细的灰色尘土,尘土上连风吹过的痕迹都没有。荒原周围的林木非常矮小,一副病态。林边上呆立着许多枯树,还有许多倒在地上,正在腐烂。匆匆经过时,我看到右边有烟囱和地窖倒塌后留下的砖石;一口废井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呆滞地冒着气,把阳光映得光怪陆离。荒原附近没有房屋或废墟,看来在久远的过去这里也相当偏僻。相形之下,连那边那条幽暗狭长的林中山道也显得颇为亲切了。我不再怀疑那些惊慌的阿克翰姆市民的传言。黄昏时,我害怕再次经过那个不祥的地方,就取道南边那条奇特的小路,绕回到城里。一路上我暗暗地希望天空里会浮起云层,因为一种对头上那深蓝虚空的奇异畏惧已悄悄地潜入了我的灵魂。

当晚我向阿克翰姆市的老人们问起劫后荒原,以及人们含糊地提到的“奇异日子”是怎么回事时,除了得知那奥秘并非我想得那么久远之外,什么满意的答案都没得到。它根本不是什么古老的传说,而是老人们亲身经历过的实事。他们只说那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家人失踪或死于其中,此外就不肯再讲,还告诉我不要听信老艾米·皮尔斯的胡言乱语。于是,打听出他住在密林外围一个破败的旧屋之后,第二天早晨我就找到了他家。那屋子老得骇人,已经开始微弱地发出一股老宅常有的瘴气和臭味。我敲了好长时间的门才把他叫起来。他怯怯地踉跄着来应门时,我发觉他并不欢迎我的来访。他没我想得那样瘦弱,眼睛奇怪地低垂着,邋遢的衣衫和白胡须使他看去极为疲倦和沮丧。

我不知如何才能使他讲起那些事,就假托是出于某种商业原因,讲了讲我的勘查活动,闪烁其词地问一些有关那荒原的问题。他的面貌给了我错觉。实际上,他很聪明老练,像阿克翰姆的那些人一样,立即就明白了我的意图。他不像我见过的其他库区乡民那样粗俗,也没有抱怨大片的森林要被砍掉、农场要被淹没一类。这或许只是由于他家没在库区范围内的缘故。他的神情只是解脱。对那些他一生都漫游其中的古老幽谷的命运,他只有一种释然的态度。它们最好被淹没,自那些奇异日子以来,它们最好被淹没——这样开头之后,他沙哑的嗓音低沉下来,身体前倾,右手的食指开始摇晃着指指点点。那一幕令人难以忘怀。

这个故事就是那时听来的。虽然时值盛夏,但是随着他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时而粗厉,时而低柔,我不禁时时打着冷战。那些教授们的话他虽硬记下来但已经忘了很多,因而东拉西扯,我不得不常常打断他,把那些科学说法归并完整,或者把他不连贯、不符逻辑的地方条理通顺。听他讲完之后,我敢断定他头脑中一切都纹丝不动,也不再纳闷为什么阿克翰姆的人们不肯谈及劫后荒原。我生怕走在星空下的旷野里,赶在天黑之前回了旅馆,第二天就回波士顿去辞了职。我再也不想去那个古森林和乱山冈交错杂存的黑暗地方,再也不想见到那片灰色的劫后荒原以及它那满地的砖砾和黑口大张的深井。如今水库很快就要建成了,所有那些久远的秘密将安睡在深深的水下。可就算到那时,我也不愿在夜晚游览那一带地区,尤其在那些邪恶的星星出来的时候,我不会去;而阿克翰姆市的新自来水我更是至死不喝。

老艾米说,事情起源于一块陨石。此前,自那些巫师案以来,本地从没有过任何荒诞的传说。即使是巫师案那时,西部的森林也远不及密斯加东的小岛恐怖。据说在那小岛上,有个孤零零的奇怪祭坛,历史比印第安人还长。那是魔鬼的祭坛。奇异日子之前,这些森林里没闹过鬼,日落时它们的幻景也并不吓人。可是,有天正午,一片白云降临了,空中响起一串爆炸声,森林深处的山谷里冒起了一个烟柱。到了晚上,所有的阿克翰姆居民都听说了:一块巨石从天而降,钻进了诺姆·加德纳家水井边的地里。诺姆·加德纳家的房屋修得很整齐,四周围绕着肥沃的菜园、果园。就是那里后来变成了劫后荒原。

诺姆来到城里对人们谈起那块石头,顺路拜访了艾米·皮尔斯家。那时艾米四十岁,记得一切。第二天清早他和妻子跟随密斯加东大学的三位教授去看望那个来自神秘星空的怪客。他非常纳闷:怎么前一天诺姆说它很大呢?诺姆指着他前院水井附近一大块棕褐色的东西说,石头已经收缩了。那东西下面是刮破的地面和烧焦的草丛。学者们回答说石头是不会收缩的。诺姆说它一直很烫,晚上还微微发光呢。教授们用一只地质锤敲了敲,发现它很软,觉得十分惊讶。实际上,它软得几乎可塑成各种形状。教授们不是切下来一片,而是刮下来一块标本拿回去化验。就连那么一小块石头也冷却不下来,他们就从诺姆家的厨房里借了只桶把它装回去。归途中,他们在艾米家歇了歇脚。听到皮尔斯太太说那小石头正在变小并烧穿桶底,学者们好像若有所思。的确,它不大,可也许他们刮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小呢。

第二天——那是一八八二年的六月——教授们又出发了,情绪非常高昂。路过艾米家的时候,他们告诉了他标本所干的各种怪事以及放进玻璃烧杯之后完全消失的事。烧杯也消失了。学者们还提到了怪石与硅的亲和力。在那秩序井然的实验室里它的行为令人难以置信:用木炭加热时毫无反应,也没有任何吸留气体;置于硼砂中时完全不反应;而且在极度高温下都决不挥发,甚至置于氢氧吹管下时也如此。放在铁砧上时,它看上去非常柔软;在黑暗中它会闪闪放光。由于一直不冷却,它在校园里掀起了一阵真正的兴奋之情。加热时用分光镜观察,它放出了耀眼的光带。一时间关于新元素、新奇的光学属性以及其他种种的议论充斥着整个校园,都是搞科学的人们遇到未知事物时常说的话。

尽管那小东西很烫,但科学家们还是把它放进坩埚,看它同各种试剂是否发生反应。水和它毫无反应。盐酸也一样。硝酸和王水只咝咝作响,四处乱溅。艾米很难回忆起所有这些,但在我的提示和帮助下想起了某些溶剂的名字,有氨水、烧碱、酒精、乙醚、难闻的二氧化硫以及其他十几种。可是,虽然它的重量日渐变小,温度也似乎有所降低,但各种溶剂一直都没有丝毫的反应迹象。只有一点不容置疑:它是种金属,有磁性。浸入酸性溶剂时有轻微的威氏花纹(威德曼斯塔滕(widmanstanen),澳大利亚地质学家。威氏花纹是指铁陨石经切片、磨光、酸蚀后表面显示的特征图形。),这是见于陨石铁的一种花纹。它冷却到相当程度之后,实验就改在玻璃器皿中进行。科学家们当时是把它放在一只玻璃烧杯里面的。第二天上午,切片和烧杯都不见了,放烧杯的木架上只留下一个烧焦的黑点。

这些都是教授们告诉艾米的。随后,他再次跟随他们去看那位外星来客。皮尔斯太太没去。现在,它的收缩已经十分明显,连科学家们都不再怀疑了。水井旁那一堆正在变小的棕色物体四周除了凹陷的地面之外,再没其他东西。上次它的直径足有七英尺,现在却已不到五英尺,但依然很烫。智者们好奇地研究了一会儿它的表面,然后用锤子和凿子又弄下来一块,体积比上次大些。这回他们凿得很深,把那块标本拿下来之后,看到了那东西的核——很特别。

那似乎是嵌在中间的一个彩球,色泽跟陨石那奇特的光谱中某些光带很像,难以形容。他们称之为颜色也只是类比而已。彩球质地光滑,拍起来好像又脆又空。一位教授用小锤狠狠敲了一记,那球发出“噗”的一声,立刻就破了。里面什么也没有放出来,整个彩球都销声匿迹了,只留下个直径约三英寸的圆洞。人们都认为接着凿的话,很可能还会从这堆棕色物质里面发现其他的彩球。

可他们猜错了。任他们怎么凿也无济于事,没有发现另外的气泡。研究者们带着新标本走了。而这新标本同上次那块一样,在实验室里表现得极为神秘。除了有可塑性、热度、磁性、能发出微光、在强酸里面能稍稍冷却、有一种未知的光谱、在空气当中逐渐挥发、对硅化合物起作用并一同消失这些特点之外,它没有任何特征可供鉴别。最终,科学家们被迫承认他们无法定义该物质。它不属于这地球,而是广袤的外太空的某种物质,有着外太空的属性,遵循的是外太空的法则。

当晚有场暴风雨袭来。第二天教授们再去诺姆家时却深感失望。那块有磁性的石头肯定还有某种奇特的带电性。诺姆说,它一直“吸引着闪电”。他看到,一个小时之内闪电六次击中前院的陨坑。雨停后,石头已经不见了,旁边的旧汲水架被泥埋住了半截,地上只有一个凸凹不平的深坑。科学家们挖掘了一番也毫无发现,最后证明那石头确实彻底失踪了。这是个全盘失败,他们无计可施,只得回实验室去再次检验那不断变小的标本。它被精心保存在铅盒当中,一周之后就消失殆尽了。对于它的研究仍然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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