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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第1页)

?”“让该死的布尔什维克……”“该死的布尔什维克?嗯?”乌斯钦的绿眼睛,蜥蜴般逼视过来。“您别见怪,政委同志,俺哥哥他……”“政委?”奥诺佳脸上,像残破的铜灯,燃起一层油光:“政委!哼!篱笆上的公鸡!只会用阶级的喙,去啄穿一切蛋壳。”乌斯钦将政委的威风,戳印在白军制式大衣上:“这身破布,让您挺神气?嗯?人民会让它……变成裹尸布!”“人民?唱高凋的公鸡!你们宣布土地属于人民,可面包却属于你们;河流属于人民,鱼却属于你们;森林属于人民,木材却属于你们!”乌斯钦拱起膝盖骨:“咆哮吧,你们越是咆哮,余粮征集制,就越要坚决执行!我们会把所有的地面铲平,把你们从头到脚……直到指甲尖都剥干净。你们的归属是棺材!烂木棺材!……”

任辅臣等人来看伤员。走廊上,嘎吱响的担架,盖着纱布的针筒,拄着拐杖的病号;进进出出。一名俄国伤员,认出了任辅臣:“团长同志,听说中国兵,喊不惯‘乌拉’,不爱出声是吗?”另一名伤员有点面瘫,脸僵似铁:“中国兵“不出声”,却够狠:有个家伙,三根手指没了,死搂住一棵树,树叶都哆嗦光了,也死不出一声。”任辅臣笑道:“有这么个人。上级调他和另外八人,到总部当警卫。列宁同志要求:抽调更多中国战士,到关键部门工作。”安娜接口道:“列宁同志说:中国团是一只红鹰,一只直冲云天的红鹰!”……

任辅臣等人进屋时,奥诺佳正支使妹妹去弄烟叶。桑来掏出父亲的栗木烟锅道:“我这儿就有。您好!奥诺佳。”“您好!桑什卡!我又不想抽了。谢谢你。”“怎么?你们认识?”安娜望着娜佳,仿佛她是瓷娃娃。奥诺佳因疼痛,太阳穴突突跳,恨恨地道:“当然认识,他是我妹夫呢。”“哥哥!”……娜佳避开安娜的视线;见任辅臣带了酒来,便以护士的身份劝阻。乌斯钦急了,跷得床架咯吱响:“我渴着呢!像盐沼地一样渴!窝特加就是我的仙女,圣母……‘菩萨!’——中国话是咋说的?”“那安娜是您的什么呢?”娜佳笑道。……

见安娜立刻背过身去。乌斯钦毫不在意,举着酒瓶道:“这神液……连狗都爱喝呢……去年秋天,俺带着一条小狗,穿行在十月革命那名扬天下的篝火之间……待那堆堆篝火燃烧到一月,我的小狗,也在对敌斗争中连中三元——好在都是皮肉伤。我就用酒给它洗伤口,没想到它却好上了这一口,越喝越叫唤。嘿,白狗子,您来学学狗叫……”政委冲奥诺佳喷出一口酒气——奥诺佳突发一阵抽搐,瞪大两眼。……桑来一把掀开被子,发现奥诺佳已自行切腕,汩汩的黑血,从他切腕处冒出来,洼积了一床。“妹妹,别了。”垂死的气息,在床沿上,墙壁上,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上,弥漫着。娜佳扑过去大哭:“快来人啊,救救我哥哥……”医生护士慌忙跑了过来。“压住伤口……紧急输血。”……“这个腐朽的灵魂中,只剩一根亲情的弦没有烂掉。”政委发表了他的高论。安娜无声地“啊”了一下,突然满脸通红:“我要和这个人……离婚!”……

四天以后,在奔袭白军盐矿的路上,任辅臣特意走在了电报车的旁边:“安娜,……这样对待自己丈夫可不好。不大好吧,是不是?……喏,这本《步兵战术手册》……知道师长是怎么评价的吗?——萨沙的书是革命之宝!对我们太重要啦!要全力支持他!可您;却要分他的心!”两旁的树挂,满是霜花雪纹,冰晶玉洁;掉落在的砂路上,熠熠生辉。“这大地真白,像罩上了一层殓尸布。”安娜笑道。熠熠生辉的泪珠,像冻碎的花瓣,凋落在大地之布上。乌斯钦摸了摸扬起的眉尖:“安娜,你父亲他……快死了。”

第四章 第一节 库什瓦城火光冲天

第四章 第一节

中国人的纪律性很强,他们无条件遵守营、连乃至排、班的任何规则。……在我国前线作战的中国各部队,其特点是具有顽强不屈和异乎寻常的勇敢精神。

——前二十九步兵师战士、后来的苏联元帅戈利科夫

库什瓦城,火光冲天。弹药库的爆炸,使周遭崩裂齑碎。蝗虫般的人群,被烟迷瞎了眼,喉头喘不过气,凭着受惊动物的本能,纷纷逃往郊区,一位本堂神父,顶秃脚僵,胳膊细如柴棍;夹着柽杖和邮包,拦住了一名骑兵:“怎么啦?孩子,出啥事啦?”帽耳烧焦了的小伙子,一脸晦色:“红军攻进城了!老爷子。您老作为上帝的眼珠,可有得哭啦!”

街角传来爆炸声,一股气浪,从斜坡背阴处,翻涌到亮处。神父心慌意乱,在烟尘里画着十字。一匹惊马,惶惶无主,尾巴上拖着一挺滚轮机枪。轮销卡得滚轮不转,在坡道上磨出火星。几名白军军官,从坡道上狂奔下来。披着的高肩斗篷,旋风似地擦过铁花护栏。马牟恭立栏下,递上整理好的马缰。马匹鞍辔齐全。神父裹烟带焰,胁肩哀求:“先生们,正教的俄罗斯军官们哪,行行好,给我这个老人一匹马吧?”一名上尉挥挥马鞭,鞭梢扭成了麻花状:“别缠着我。”一名军官老爷,踩着小兵的膝盖上马,金牙龋满黄垢,闪闪发光:“托布尔什维克的福去吧,老爷子。兴许他们会给您马的——只不过,缰绳不是递到您手上,而是套到您脖子上。”军官们大笑起来,戏装似的黑斗篷,一闪便消失在街角了。

一听见隐约的雷霆,神父紧张地回望:斜坡上面——一股明亮的褐色,像是烟尘,滚滚而来。是红军骑兵!张清箫在坡道上稍稍带住马(下坡时他也能甩开缰绳了):“老爷子,您瞧:您不用赶远路寄邮件啦,邮局就躺在您脚下啦。”神父举起殉难十字架,比划了一下:“上帝保佑您,和气的先生。”“佛祖保佑您,老大爷。”一名嘴角溃烂的战士,掏出一尊胸挂木佛:“这是俺娘送的,和您的十字架一样灵验。”佛链下翻起的衣领,里外一样脏——没时间洗衣服,衬衣是换着面穿的。“灵验?安娜也信教,可神灵为啥不佑她?”张清箫见桑来不快,借神父的柽杖吸燃烟:“安娜不会有事的……老爷子,您把拐杖整成火炬玩儿呢?”神父忙扑灭柽杖上的火苗。“可老没她的下落……”“也许……前不久,一队契卡被打散了,跑了些犯人。”

一具尸体横卧街心,头骨焦黑;呕出的胆汁,沾满机枪水冷槽。广场上云层很低,浓密欲滴的云头,像在烧炼着大块的金器,金光四射。部队和辎重车队,有如膨胀的河流,蔽城而过。一排排枪口,联珠似地向前蠕动。

酒店的百叶窗栅上,新贴了一幅苏维埃海报;尚未干透,便被窗榾柮压出条纹。画面上,一根巨大的食指,向外指着:“公民,你参加红军了吗?”——刷海报的小伙子,满身浆糊,沾着绳屑;急于将一捆纱布,兜售给抱奶罐的大婶。纱布上的军需蜡印,鲜艳夺目。……

“您拿牛奶换纱布?俺喝一口成吗?”安娜在橱窗透出的光线下,显得很憔悴。“喝吧,姑娘。……您是病了还是咋的?”大婶从泥泞上提起吊袜带。“俺没病,只是累了。谢谢您。”大婶望望驶过的伤员大车:“还是红军好啊。瞧这些伤员,疼得直哼哼,可他们不酗酒;也不用拐杖打人。”安娜抹去嘴角的奶沫,将奶罐还给大婶:“可我丈夫打人。”胡雪的枪管上,插着一朵木樨花;嘴里哈出的水气,萦绕在花蕊上:“安娜,您怎么在这?没事吧?”安娜发觉胡雪的目光,留意自己颈窝处(有发紫的淤痕),便耸了耸肩:“让一头疯牛顶的!”她想用披肩遮住伤痕,这才发觉:披肩不知何时失落了。——蓦然回首:捡到披肩的桑来,正追寻而来。他飞身跃过街垒,一路碰翻步枪和酒囊。……

第二节 求情的她被剥光衣服

第二节

一棵虬蟠状的山毛榉,用瘢节皲裂的苦枝,遮掩着“莉莉”酒店。酒店门脸残破:玻璃砂灯早已破碎;巴洛克式的廊柱上,弹痕累累;连天鹅绒门帘,也被哥萨克卷走。只有侍者的白制服,依然一尘不染;旧时代的奢华,还残留在衣褶里。

“我到处找你……司令部……契卡总部……还动手打了人。”“哎,桑什卡,你不该打人。不关他们的事,俺父亲是姆拉维约夫……下令枪决的。”安娜的眉宇间,薄薄地罩了一层东西; 迷雾一般:“记得那次……在火车上吗?咱们装扮成恋人。”“当然记得!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奇妙又脆弱:咱们每一次离别,都有死神的幻影……死神!”一只圜睛决尾的黑鸦,歪着破尾巴,支在盘曲的杈丫上,就在跟她眼睛相平的地方,开合着湿淋淋的翅膀。雨!这上帝存在的唯一证明,在羽膈上滴答。

“该死的黑鸟……我的头……”安娜突然捧住头,几绺乱发飞散开来,宛如一个轻颤的光轮:“……疼得要炸开了!”——那是另一处雨窗。另一只树鸦。跛脚一样摇摆着湿淋淋的翅膀。黑色的雨!黑色的皮夹克!姆拉维约夫那*的黑胡子,像鸟翅一样抖动:“听说您为了救情人……可以献出肉体;为了救父亲,您愿意再试一次吗?……你敢扇我!你这个犹太*!你们这盛产*的民族!……来啊,以斯帖!来啊,塔玛十五……”黑暗终于挤破窗玻璃,涌进屋里来。而她,一个替父求情的犹太女子,被剥光衣服,呛昏在墨汁般的黑暗里。……

“你怎么啦?安娜?……安娜!”桑来的声音,像轻柔的波纹,铺展在她的忧郁之上。她开始拼命喝酒,撕下军帽上的红星,丢进酒里:“我要把你……你的红星,你的心,都喝下去!”“你醉了,安娜。”“桑什卡,把你的枪给我。”“你要枪干嘛?”“打那黑鸟……”安娜的声音粗哑起来,像一只伤鸟的哀鸣。她想起跟着父亲,在庄园猎鸟;那些淡红的鸟爪,带黑圈的小眼睛,惹她直吐舌头。……“我只有短枪,不适合打鸟,你打不准的。”桑来捏着折成扇型的餐巾。“那就去弄支长枪嘛!”映着烛光的酒杯,就像透镜,映出安娜的醉态。酒杯翻倒了,淌出液态的葡萄,带有奇幻的血色。醇酒是佳人的眼泪,能软化灵魂。“你知道沙皇咋说的吗?——‘重要的管状物都是越长越好,比如枪和男根’”——安娜笑得流泪,眼泪越流越多,颤栗从发根传到了指尖。桑来盯着餐巾上的菡萏花纹:“你醉得太厉害了,安。”安娜举起酒杯:“俺还有更醉的时候呢;一直醉到大腿根!酒和革命多么让人沉醉!乌拉!”安娜吐了。

显出无数斜纹的雨,在耗尽倾注的气力后,溶成难辨点滴的烟。街垒上的沙包,被早先的篝火烤热,冒出袅袅水汽。战争的血迹,在第一道冒泡的血水流过之后,便只剩下点点的浅斑。“如果没吐,我会当街……强吻您的。”安娜摇摇晃晃,使劲攀住桑来。一道闪电照亮街角:乌斯钦驻马在雨雾中,一动不动,满脸是水。他的身子有些瑟缩,突然摇晃起来,像是骑在一条绳索上。马嚼子差点滑出嘴来。…… 。。

第三节 骑兵营全体马刀出鞘

第三节

苏维埃中央下令命名中国团为“红鹰团”,并在中国团后方办事处所在地库什瓦城,举行隆重的命名授旗仪式。

——任光伟:苏俄红军“中国团”团长任辅臣烈士的事迹

战争和雨雪,这双重的乌云,悬在库什瓦的上空,叆叇不祥。城郊火车站,位于一片丘陵地带,在鄂毕河支流的延伸线上。调车场上,枪刺如林,风吹过刺刀,发出呼啸声。主席台不大,由翻倒的信号亭,加几块木板搭成。远处,一辆铁甲列车喷云吐雾,向主席台驶来。……

山崖上,榆槲丛生。安娜觉得胸闷。有纳辛步枪,助她复仇,她只须瞄准主席台即可;但她觉得忧郁。忧郁深藏于俄罗斯的荒野;深藏于远山,野云,悬烟之中。闷烧的牛粪,在草甸和洼地上,冒出黑烟;烧杉枝的冷烟,则是青色的,扬起如风尘。霞光在瞄准镜上,映出虹条,闪幻如鸽翼。她用一块苍苔,挡住反光。“历史如苍苔,将把一切掩埋。”历史会记住:她想打死红军司令员。——她爱革命,却并不以身相托;她柔情似水,却并不手软!

调车场四周,树林的尖梢,像一簇簇尖顶红军帽,灰蒙蒙刺向天空。戴着尖顶帽的桑来,正站在主席台上。他穿件光板皮袄,在穿军大衣的人中间,显得很特别。军大衣,他送给安娜了——安娜当时穿得太少。领口敞开,瑟缩着身子。他将白貂披肩,那代表旧时代残余,宛如残雪的披肩,送还给了她。——披肩是一个吹笛子的伤兵,最先捡到的:“为了能让俺的姑娘惊奇,我练得舌头都起了泡……嘿,这披肩真像女人白皙的身子!”伤兵道。“等讨到老婆,俺会整晚吹一支活生生的笛子!”……

姆拉维约夫,从铁甲车上跳下来;作为东方军司令员,他将眼白鼓起如冰块。一名副官,卷起军旗,紧随其后。战士们持枪敬礼,枪刺声滚铁似的,响成一片。骑兵营洗刷一新,全体马刀出鞘,耀出一片寒光。马脖子上,滚下没擦干的水珠;如一层滚动的螺钿,砸起簌簌细尘。捆扎好的马尾,像一束束粗线,笔直地垂着。司令员的斗篷,鹰翼般展开,好似一面阴森的旆旌,缓缓升上主席台:“中国同志们,你们好!联共中央委托我,向在东方战线,百余次战斗中,屡建奇功的中国团,授予红鹰团金字旗!”

任辅臣快步上前,单膝跪地,亲吻旗角。“众所周知:中国团首取彼尔姆城,血战阿拉塔伊,后又多次将敌军……击溃在都拉河和上都拉一带。光你们缴获的机枪,就够装备一个师了(笑声)。当然,你们也不得不补充人员。如果俄国,再多有几万中国劳工,那可就有高尔察克先生好看的啦!”

担任翻译的桑来,尽量跟上司令员的语速。有几秒钟,他竟忘记了翻译,只是涨红了脸,眺望着前方。前方的和风,在空中散布着马尿,融雪,和烂草气味;令人思眠。他有些晕糊。无意间,手碰到了皮带上的枪把,不禁一哆嗦,像被火燎了似的。他想看看枪把上,是否留有苏军哨兵的血?——昨夜,那哨兵被安娜骗去了枪,开始猛追,他只好出手,打昏了人家。台下无数眼睛,正齐刷刷盯着他哪,连司令员,也扭过脸来看他!他感到一阵晕眩,浑身汗湿,象是一截被淋湿的枯枝败叶。

“……孟什维克,想用柞树般清香的理想主义,调和这股血腥气;但清香只有靠鲜血——这种革命的清洁剂——才能获得!我们将用能够驾驭的*的鲜血,去清洗我们的通条和枪栓,以便让我们的武器,成为对历史的炽烈纪念!”司令员的声音中,有一股气势——推翻了一种专制,却兴起一种辞藻之统治的气势!……总算译完了,桑来举手想擦擦额汗,可这是多丑的一只手:惊恐惶梀,瑟瑟缩缩,骨节随时会碎裂似的,没举到一半,便筋驰力泄,绝望地瘫软下来。

一名契卡人员,急匆匆跑上主席台,在司令员耳边嘀咕着什么,眼睛却直望他桑来。怎么?他们察觉了?瞧你干的好事!多可笑!他突然涌起一种预感,朝四周围看了看:那是什么?——山崖上晃动的是……瞄准镜的反光!桑来像梦醒一般,飞身扑向司令员……中弹的他,载倒在台上。一片黯淡的萧瑟云翳,如同一片带着温情的死亡,从天边延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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